“老板要去郊区赶个来回,让你先去接郑世嘉。”文珺交代完正事,懒得再跟许苏扯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踩着细高跟一步三扭地走了。
文珺一走,许苏的右眼皮又开始跳了,毫无征兆的。
他揉了揉眼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半晌。
傅云宪四十岁挂点零头,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君汉律师事务所的执行合伙人,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头叫“刑辩第一人”,依托强大人脉,近年来也常插手民商事领域,每一笔代理费都够一名普通律师奋斗半辈子的。目前他在市里挂职着司法局副局长,不是红顶胜似红顶,社会活动多了,案子反倒接的少了。
傅云宪跟各方领导关系亲近,终日衣冠楚楚,干的基本还是禽兽的事情。许苏算是跟了傅云宪近十年,认识他的年纪比这还早,知道他薄情寡信利益至上,黑道白道都吃得很开,也知道他枕边人不少,真心却涓滴没有,来来往往的都是炮友,倒也你情我愿。
衣冠这两个字很有意思,既指缙绅世族,也指斯文败类。
许苏对傅云宪的记忆得追溯到十来年前。
或许是时间久远,记忆发生了偏差,当时的傅云宪与这两个字全无干系,既不搭着前一层,也不挨着后一层。
许苏他爸叫许文军,许苏他妈叫苏安娜,许苏是他们婚前一夜激情的产物,人来得很随便,名字也取得很随便。
许文军是个不靠谱的。除了长相英俊一无是处,他好吃懒做,还吸毒。
许苏十二岁那年,把好好一个家折腾得四壁空空的许文军终于如愿以偿的,因故意杀人、强奸妇女被判处了死刑。
看守所里的许文军吃了一些苦头,屈打成招认了罪,当时国内严打风潮未过,打击犯罪讲究的是从重从快从严,基本就是“君要民死,民不得不死”般不讲理。这个案子处处漏洞,但稀里糊涂地就算破了。初出茅庐的傅云宪是许文军案的辩护律师,据许苏后来推断,这可能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大案。
庭上许文军突然翻供,只肯承认抢了被害人的皮包去买毒品,否认强奸杀人。
代理过程已是障碍重重,到了最后的死刑复核阶段,律师就更派不上多大用场了。但傅云宪六次去最高法院递交材料,一次次约见承办法官,又一次次碰壁回来。判决之后苏安娜就崩溃了,许苏没人管教照料,就也跟着傅云宪一起四处奔走。
那时没有动车,去北京得坐十二个小时的硬座,颠得屁股都疼。许苏累极困极的时候,就歪着脑袋枕着傅云宪的肩膀入睡,而傅云宪一动不动地让他依靠,借着微弱的台灯光线,一宿准备申诉材料。
可惜,那纸死刑复核刑事裁定书还没到手,许文军就被枪毙了。
直到枪毙前一天,许文军仍在喊冤,傅云宪仍没放弃。
若干年后,一个偶然机会真凶浮出水面,已是大律师的傅云宪分文不取,顶着各方巨大压力硬是替许文军翻了案。
随后真凶伏法,媒体高潮,世人唏嘘,只是对某些人而言为时已晚,最该保住的那条命终究没能保住。
许苏一直记得,许文军枪毙那天,傅云宪慢慢走来他的身前,英俊的面容十分疲惫。然后他单膝跪地,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那时许苏年纪尚小,身量不足,在傅云宪面前矮得好似只有半截,根本不够看的。
傅云宪把脸埋进许苏的肩头,将滚烫的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
许苏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男人说对不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哭了。
那个时候许苏对生离死别的概念其实很模糊。许文军在他眼里只是一具蒙了花俏皮囊的枯骨,多年未尽父亲的义务,死了也就死了,甚至往残酷里说,像许文军这样的社会残渣毒瘤被枪毙,于人于己或许都是件好事情。他对父亲的离去没有过多伤慨,但这却是他头一回看见一个成年男人的眼泪。
那眼泪一直烫了他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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