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全新服饰的孩子们席地而坐,乐此不疲地抚摸着身上的衣袍,兴致勃勃地由布料的蓝色发散到未曾亲眼见过的天空,以极小的音量窃窃私语。
在极度贫瘠、苍白的生活里,哪怕是新衣袍的灰蓝——这远远谈不上艳丽的颜色,对于他们而言就已经足够亮眼惊艳。
脸圆得分外规整的玛丽娅,她显得尤其高兴,用游走在气音和破音之间的声音道:
“我们换上蓝袍子,就代表我们可以出去了!”
几乎每一个孩子的脸上都因这句话浮现出惊喜和兴奋。“出去”——这个词语对于他们有着难以想象的诱惑力。外面的世界——一直交错地出现在教学图册和娱乐画册里的那片蓝天白云、花红柳绿的世界,遥远、虚幻得恍若易碎的梦境。
他们当然知道“外面”和抚育院大不相同,知道在纯白而柔软的墙壁之外存在着一个危险与美好并存的“外面”。但是他们对“外面”的接触始终只局限于书本,只知道笼统的、被刻意美化并修改的大概。
研究员——那些不近人情的冰冷大人们总是向他们强调——“你们还没有到可以出去的年纪。”
“真的吗?”
玛丽娅的悄悄话让他们既期待又怀疑,棕色眼睛的保罗说:“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让我们每一个都出去。我听说,他们总会留下来一两个。”
“为什么要留下来一两个?”
有孩子问了这么一句,但没有人回答他。抚育院值得问“为什么”的事太多了,饶是好奇心再旺盛的孩子,也早已习惯了没有答案,懂得接受没有答案。
“如果真要留下来一两个,我们得商量好把谁留下来。”
孩子们齐齐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毕竟他们自出生起就无一例外地呆在一片单调的白色里,仅仅一抹灰蓝便能令他们兴奋许久,谁又会愿意放弃一睹万千斑斓的珍贵机会呢?
孩子们中最活跃的、隐隐有成为孩子头儿趋势的玛丽娅嘟起嘴巴,圆溜溜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说上一句什么,就听角落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孩子们纷纷扭过头瞪着眼看过去。
秦溯之从角落里站起来,用脚尖踢了踢近前的一块白积木,似乎是在刚才不小心弄倒了自己搭好的积木。她不言不语的,一双生得细长的眼睛平静地回望着神态各异的其他孩子。
大家先是安静了片刻,随即便有孩子扬声道:
“喏!秦溯之,上次体检,你是不是还是个子最矮的?”
秦溯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瘦仃仃地站在那儿,身体已然无声地为她做了答。
新换的这一身蓝袍子很不称她,过于宽大地荡在身上——这孩子完全不像是穿着件衣服,倒像是被随随便便裹了一匹布,再下一刻,或者再多做几个动作,她整个人便要从这卷臃肿的布料里坠出来。
“何止呢!她的体重、臂长——”有孩子附和道:“她还是个小小孩儿呢!”
玛丽娅为难地看着秦溯之,她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和同组的孩子观点相同,玛丽娅也认为这个半路塞到他们组的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尽管他们都不知道任何人确切的年龄数字,但玛丽娅还是非常肯定,秦溯之绝对比她们小好几岁,否则她只可能是发育严重迟缓。
然而鉴于抚育院绝对不会留下一个发育严重迟缓的孩子如此久。玛丽娅只能认为秦溯之是年龄过于小了,而一个组的孩子们是不应该有这样大的年龄差距的,如果玛丽娅是研究员,她一定会刻不容缓地纠正这个错误。玛丽娅常常认为这个孩子甚至不具有理解他们交谈的能力,秦溯之实在是太安静了,她有时候安静得有点诡异,这种诡异隐隐约约带着几分病态。
此刻,这个安静的“小小孩儿”专注地看着他们,忽地开口道:
“我可以留下来。”
秦溯之的“主动”得到的却并不是惊喜,而是诧异。
有几个孩子甚至张大了嘴,不知道是不是想说几句什么劝劝她。但很快,他们都闭紧了嘴巴,把嘴唇抿成一条又平又细的线,木然地看着她。
玛丽娅环顾左右,没办法,作为头儿,她只得出来打这个圆场:
“秦溯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瘦小的孩子不吭声,盯着玛丽娅。
秦溯之细长的眼睛犹如一道未知的、黑黝黝的裂缝,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玛丽娅莫名地想要打冷颤,她避开那孩子的眼睛,局促地笑了一声。
玛丽娅本能性地不想探究那道裂缝之后是什么,她一向极懂得分寸,于是便道:
“好吧,那你就留下来。”
孩子们都看了秦溯之几眼,这个惯常被忽视在角落里的女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但秦溯之并不对此做出回应,只是继续在她的角落里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她的白积木。
他们陆续回过头去,不再多朝那个角落望去一眼,佯装无事发生。
许久之后,保罗把半边身子都贴到玛利亚身上,同她咬耳朵,这句话可能是他自己想要说的,也可能是他在替别人传话:
“她可真是个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