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寄月不答话。
荀引鹤又道:“我还没用晚膳,就当陪我吃点,不然我也不吃了。”
江寄月这才慢腾腾地坐起,神色恹恹的,荀引鹤取来衣裳给她披着,又拿靠枕给她垫着,很细致地照顾完她后,才让人端了粥过来。
江寄月出神地看着帐顶。
那品粥炖得糯烂入味,用勺子翻开,海鲜的香味浓郁地飘了起来,江寄月确实饿了,就看了过去,荀引鹤盛出一碗来喂她。
江寄月道:“我自己吃。”
荀引鹤道:“粥烫,我替你端着。”
江寄月拿起勺子舀粥,一眼瞥见他拇指上多了道伤痕,很新鲜,一看就是今天的,江寄月正是敏感的时候就看住了,荀引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教训引雁时被他的腰带带到的。”
江寄月脱口而出:“你打他了?怎么可以?”
荀引鹤道:“怎么不可以?他没管好自己的娘子,挨着顿揍,合情合理。”
江寄月没法想象荀引鹤亲自打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身边侍卫一大堆,究竟得气成什么样才会自己动手。不过,最关键的是,她让荀老太太出面,目的就是为了把荀引鹤摘出去,可是他还是动了手,她这不是白替他打算了吗?
江寄月惴惴不安道:“娘有说什么吗?”
“娘能说什么,只是一顿打而已。”荀引雁是趴在他身上吸血的血蛭,荀引鹤蛮可以活活把他熬死,可是他的小姑娘这样为他着想,倒让荀引鹤一时之间没法下手了。
荀老太太特意把他拦在二门,把他请去后说了那么多的话,他都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说,让他体谅江寄月的苦心。
他抬眼望过去,看见自己年迈的母亲不安担忧的神色,胸腔里突然萦绕着一股不知什么滋味的情绪。
连他的亲生娘亲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所以在为荀引雁求情时特意把江寄月拿出来说。
只有江寄月才会觉得他会夹在丈夫和儿子两个角色之间感到为难。
于是那柄拿起的屠刀就这样被轻轻地放了下去,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荀引雁还在尽力为自己辩解。
说他也是被算计的那个。
说他很快就退出房门了,并没有冒犯到嫂嫂。
说他杀了那个多事的丫鬟,还打了郗氏。
所以求兄长轻饶。
每句话都听得荀引鹤心烦至极。
荀引鹤抬起脚,把他踹在地上,靴底压住他的喉咙,在荀老太太的惊呼声中,荀引雁的双眼因为窒息暴突出来,面皮红涨,青筋爬得到处都是。
他说:“郗氏是你的夫人,你管不好你的夫人,这罪,你也当受。”
他又说:“明天给我滚去法积寺修行,由我的人看着,一律酒色都不得碰。”
不碰酒色对荀引雁来说根本不亚于凌迟之刑,可荀引鹤的目光沾着四溅出的狠厉,荀引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挨了打后还要谢荀引鹤开恩,没断他金银,没夺他官位,还能有胡吃海喝的资本。
荀老太太却沉默了下去。
等荀引雁pi股尿流爬了出去后,荀老太太的身子也佝偻了下去,好像所有的精气神都在刹那被抽了干净。她道:“你不肯放过你的父亲,那你以后会放过引雁吗?他是你的弟弟,无能又没有志气,你完全可以当自己养了条宠物。”
荀引鹤道:“卿卿不想让我为难,我便暂时不动他。”
无论如何,在江寄月的眼里,他并不是那等穷凶极恶的人,不会连孝道都不顾,所以荀引鹤就算装,也得继续在江寄月面前装下去。
所以当下必须平安无事,否则江寄月会产生些不好的联想,荀引鹤不愿他们夫妻之间生一点的嫌隙。
倒是荀引雁和郗氏运气是真好,阴差阳错地暂时逃过了一劫难。
但把荀老太太的处置告诉江寄月时,江寄月却并不觉得,她叹气道:“不能和离吗?”
世人多觉得女子下堂丢人,所以荀引鹤以为江寄月是失望,对郗氏处罚过轻???了,他沉吟了下,想开解江寄月,却听江寄月道:“她家中没有父兄了,竟然无法替她撑腰做主,连和离都不能吗?”
那语气是十分期盼郗氏能和离的,只是口吻里并没有预备看戏的幸灾乐祸,而是深重的同情,怜悯与不解。
荀引鹤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垂眼用勺子翻着热粥,翻上来的热气把他的眉眼氤氲得有些瞧不细致,他道:“她家是否有父兄,与她和离与否,有什么关系?和离,也谈不上撑腰做主。”
江寄月道:“家中有父兄和没有,差别可大了,我便是没有,可是昭昭有啊,所以当时范廉与嘉和郡主的事闹起来,她才敢有底气说,若是范廉忘恩负义,她便与他和离。郗氏若有父兄,她与三弟过得不高兴,就该和离的。”
荀引鹤道:“你似乎觉得和离没什么?”
江寄月道:“和离能有什么?”
她坦然反问,倒是把荀引鹤问得哑然失
', ' ')('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梭着光滑的勺柄。
荀引鹤道:“既然和离没有什么,为何一定要有父兄出面?”
江寄月道:“和离后总要生活的,若有父兄在,至少家中有男人,总安全些,也不妨碍女子归家后寻些活计做,养活自己。不然,大约也只能委曲求全,只当自己在守活寡了。”
但郗氏那种情况想来哪怕当成在守活寡,也未必能守得下去。
原是如此。
荀引鹤倒是无比庆幸,在江寄月独居柿子巷时,他安排的那场戏能够阴差阳错地吓住江寄月,让她生生把和离的念头断掉,否则若是哪一日,她突然不想和他过了,执意要与他和离,他又怎么受得了。
江寄月还在说,她确实被吓坏了,所以看到荀引鹤回来,想把很多积郁的情绪说出来给她听。
她说不知道荀引雁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居然能视人命如草芥,竟然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杀了个人,那小丫鬟着实可怜,得将她厚葬。
她又说郗氏是真的可怜,虽然最开始被算计的时候,她又疑又惊又气,可是在门外听了那几句,尽管什么前情后果都不知道,她已经开始与郗氏感同身受一样痛苦了。
她还说纵然什么前情都不知道,可是嫁进来这段时间,她也觉得荀府处处压抑,所以也能理解郗氏,况且荀引雁瞧着也极其不靠谱,不是能体贴人的,所以郗氏要和离也在情理之中,可是
老太太果然狠心,为了所谓大局,都不让郗氏和离。
就这样零零散散说了许多,荀引鹤只记得最后她说的,荀府压抑,所以她能理解郗氏要和离,老太太不让和离,老太太不好。
荀引鹤听得心烦意乱,凑上去堵住了江寄月的唇瓣。
郗氏既然被罚去跪祠堂, 那江寄月无论如何都要出面来料理庶务了,因此第二日她便出了桐丹院, 代替郗氏坐上了议事厅的主位。
即使几个主子把发生的事情压了下去, 但一夕之间,三奶奶被罚,三爷被赶到法积寺去, 那些仆妇管家看在眼里,也都有个思量,知道江寄月这下是彻底拿稳了中馈之权, 因此更加殷勤。
江寄月忙了整个上午, 等用完午膳后总算有了喘气的余地,她思量了一下, 命人去把文姨娘请来。
不管怎样,郗氏的事她很在意, 没办法就这样抛开手不管了。
文姨娘忐忑前来,一来就告罪, 昨日并非她不愿留在屋里, 实在是不知道郗氏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又总是看文氏母女不顺眼, 因此即使外头天寒地冻, 文姨娘为了少些麻烦, 也会给荀淑贞穿上衣服到外面去, 千万把郗氏避开。
江寄月听她说, 倒是能理解她,并没有生气怪罪, 只是问道:“郗氏他们夫妻, 积怨很深吗?”
他们夫妻感情不睦是显而易见的, 但昨日看来,分明已经是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地步了,这可不是简单的不睦了,江寄月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才走到这地步的。
文氏之前提醒她,郗氏因为嫁荀引鹤不成而嫁荀引雁,是以记恨上她,是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因为婚事太过不幸,才会去追溯悲剧的源头,想着‘我本该如此’。
文氏迟疑了下:“三爷与奶奶的事,妾身也并不十分了解,只是依稀听三爷言语间提起过,他觉得三奶奶无趣,床上没有风情,床下也不懂风月,所以不喜,只是到底需要一个持家的夫人,娶了也就娶了。”
荀引鹤也不喜欢贵女,所以宁愿把自己耽搁到三十岁,也不肯娶贵女,荀引雁既然不喜欢贵女,又何必娶郗氏进门,他眼里到底把女人当作什么?
可以分门别类的工具吗?这个负责持家,那个负责风月。
文氏道:“三爷并没有二爷那样的魄力,自然也没有那样的自由。”
江寄月直到此时才知道荀引雁是个吃空饷的,活了快三十年,却连一天正经差事都没有当过,只肯与酒肉朋友厮混在一起,这样得不思进取,也难怪郗氏越发看他不起,于是夫妻双方矛盾渐深。
江寄月又问她:“郗府选了这样一个女婿,就没有后悔过吗?”
文氏道:“婚姻之事,不过结两姓之好,二爷不肯娶三奶奶,就得有人娶三奶奶。”
江寄月沉默,终于意识到为何昨夜她提起父兄时,荀引鹤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神情了。
女儿与家族荣誉之间,郗府早有决断,既然议亲时能为利益牺牲掉女儿的幸福,那么没道理后面还会为她撑腰,也难怪即使过得这样辛苦,郗氏还是和荀引雁过了九年。
郗氏作为郗家的女儿,不会不明白这些,可是昨天还敢如此和荀引雁针锋相对,恐怕是真的绝望了。
江寄月合了合眼眸,可这毕竟是别人的人生,哪怕她看不下去,想要帮助一二,可是也不能确定她提供的帮助就是对方想要的。
一切都还要看郗氏,看她接下去究竟想怎样。
郗氏已经在祠堂跪了一宿了,天寒地冻的,宝雀送不进来
', ' ')('避寒的衣裳,她只能独自忍耐那些严寒。
面前的篮子里放着她的早膳与午膳,不过是一罐水,几张面饼,素得和打发叫花子没有区别,但这是对她的惩戒。
她没有吃,只是望着那层层叠叠的牌位出神,有瞬间,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郗家还是荀家,因为郗家也有这样的祠堂,也有这样的牌位山。
门在身后打开,风雪灌了进来,郗氏打了个冷战,那门紧接着就关上了,脚步声轻轻地从后面贴了上去,郗氏不是不想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来看她,只是她冻的双脚麻木,没办法转过去了。
一件并不算厚实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肩头一沉,严寒被阻挡,温暖就包裹了上来,滚烫的汤婆子外包着隔温的锦布,塞到她手里,让她冻得没知觉的手在乍接触暖源时不会被烫伤。
如此得周道体贴,郗氏惊讶至极,不知何人还愿意怜悯落到这个境地的她。但等她抬起眼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后,那惊讶后就升起了诸多的茫然与不解。
“大姑娘?”
荀简贞“唔”了声,已经在翻看那篮子里的东西了,皱了皱眉头:“这样冷的天,连份热食都不准备吗?”
她转回身,看到了郗氏错愕的表情,那张向来阴沉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过多的情绪,而是平静地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初是你给娘和妹妹请大夫,上药,这个恩情,我得还你。”
郗氏静默了下来,唯有寒风激烈地撕扯呼啸着。
在油烛爆开的轻微声响中,荀简贞笑了声,很轻,但那嘲讽意味却还是兜不住般的倾斜了下来,郗氏看着她深黑的眼眸,有些森然。
她其实是不喜欢荀简贞的,虽然同是可怜人,可是荀简贞的心思真的太重太阴了,就像一条盘旋在洞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咬一口。
荀简贞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是这样的性子,多瘆人。
所以当荀简贞走过来时,郗氏的身子止不住地想往后退去,她却忘了那双腿麻木,已经是累赘,于是她丢脸地把身子往后翻去,摔在了地上。
荀简贞慢慢地走着:“这是被我吓到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又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明白了,预备生死一搏,你与三叔之间,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郗氏知道荀简贞不是愚笨之人,那句话荀简贞说得也口齿清晰,所以并不存在她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句语式说错的可能,她能这样说,就说明她就是这样想的,甚或者,她就是这样做的。
突然之间,郗氏意识到了一件很紧要的事,那就是梨湘苑很久没有打骂声传出来了。
大老爷荀引鹄虽然是个残废,不能再施展鸿图抱负,但这不影响他打骂虐待妻女,郗氏???便亲眼见到过他把一壶热茶从谢氏的头上浇下去,而谢氏就麻木地跪在地上,垂着头,若非她的皮肤很快便红起了水泡,热气蒸腾了上来,郗氏还以为那是壶冷茶。
就是那一次,郗氏带人冲上去,把荀梦贞抱了出来,又说了许多好话把荀引鹄劝住,转头却见荀简贞的目光跟狼崽子一样望着荀引鹄,好像她的父亲就该是她的獠牙下,即将被咬破喉咙的绵羊。
郗氏看得心里直颤,忙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请大夫,给谢氏和荀梦贞上药,后来荀简贞把她送出梨湘苑后,和她说,欠她的这个情总会还上的。
郗氏只把这句话当作小孩子的稚言稚语,没往心里去,又因为忌惮着荀简贞,更是刻意淡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