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个人便入一滩粘稠的黑色海浪般扑来。已全无人形,只一双金绿色的眼瞳里满含了恨意和执念。
乐韶歌于是不再姑息,引动了第一重法阵。
细密的弦线编织成网,无数毒虫被网线绞碎。可它们仿佛不知疼也不怕死一般,前赴后继的撞击、吞噬。
片刻后便已将那弦网啃穿。
而后它们撞上了第二道。
乐韶歌勾动手指,奏响了《云门》。镇魔的曲调游走在交织成网的每一条丝线上,净化着如紫色的瀑布般涌出的毒雾。
……可终于,第二道法阵也被噬穿。
而后是第三道。
此刻乐韶歌有充足的法力,可以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阻拦那虫潮的去路。直至将毒虫消耗干净。
可接二连三之后,乐韶歌已察觉到了,这并不是一次寻常的攻击。那女人用自己的精血喂养毒虫,而这一次她驱动的毒虫数量已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她是将自己整个儿献祭给了毒虫,来发动一次不死不休的攻击。
她知道凭实力她远不是乐韶歌的对手,所以她把命搭上,博一次一击必中的机会。
再这么下去,乐韶歌必然会杀死她。而且是缓慢的,如钝刀子挫肉般一点点将她杀死。
……当然,若杀不死她,她便要拼着残存的一点命力,来夺舍了。
乐韶歌没见过对自己残忍到这种地步的女人。
但她又想——也对,若不是对自己心狠到这种地步,又怎么能从地狱中挣扎出来,傲然对旁人虚伪的怜悯说一声“呸”呢?可是,明明就做成了如此值得自傲的伟业,为何还是不能接纳自我、放过自己,非要换上别人的皮,才相信自己能“重新开始”呢?所谓的地狱,原来也能摧毁这么傲慢的人的自信,让她在肉身脱出泥潭之后,心也还认为自己是肮脏卑贱的啊。
这世上当真有一些人,是不配为修士——乃至不配为人的。可他们依旧修行有成,活得逍遥自在。
譬如乐清和,譬如给眼前女子打下鼎印的四十六人。
该得救的人,却无法得到救赎。而被迫走上邪路,被万人唾骂憎恨。
譬如上一世的阿羽,譬如眼前的女人。
乐韶歌内心忽就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
云心落下的金光猛然动荡起来。
她的愤怒令混沌中的有序、嘈杂中的乐声越发的分明。涡云翻滚着,清圣的灵力、浑浊的灵力与清浊不分的混沌搅拌在一处,化作似有形而无形的一团混元之气,正自云心垂落下来。因无人诉求和命令,那东西的真身与用途尚不分明,然而瀚海中每一个尚还清醒的修士都察觉到了,那是先天法宝的元胎——乳海再次被搅动了。
第43章
乐韶歌撤去了弦线织成的网。
那虫潮如海浪般拍打而来。
却骤然间便停在了半空。
气泡如珍珠般一串串升起。巨鲸摆尾。树冠柔软地在水中招展。……
歌声穿透了混沌, 穿透的紫色的毒瘴,穿透的漆黑的虫甲,灌注进人的识海中,如原初之海降临, 温柔的包裹了一切。
毒虫一只只自她的身上剥落、上浮, 凤箫吟愤怒的挣扎着, 试图驱动毒虫攻击近在眼前的敌人, 却发现自己同毒虫间的关联被切断了。四周全是温暖轻柔的海水。她的神识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之内, 不再触及她所饲养的毒虫。她的血肉也不再被啃噬, 不再流失。
那被视作她身体延伸的虫群, 忽然就变成了聚集在她皮肤上的脏污和异物。
而海水如轻柔的手将那脏污剥去。苍白的皮肤渐渐暴露出来, 而后是纵横的伤疤……
她忽就愤怒——也或者是恐惧起来。
那虫群是她的铠甲, 是她奋力一搏的武器, 也是她赖以支撑自我的勇气。
她恶狠狠的瞪着乐韶歌,奋力向前挣扎着, 她想——只要近一步,再近一步, 她便能咬住她的脖颈, 将毒素注入进去。只要她夺得这副身体,她就能改头换面,摆脱过去的一切,再也不必恐惧了。这副躯体为什么不是她的?它本就该是她的。
乐韶歌看着眼前的女人,对她,亦或者对自己说。
“你先前问我是不是要帮你。我说不是。我错了。”她说,“我要帮你。”
“呸!想帮我就把你的肉|身给我啊。以为嘴上说几句好听的就能当菩萨?你们圣女不是都喜欢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吗?你这个贱人!放开老娘!……”
乐韶歌一言不发,奏响了《咸池》。
那女人犹在辱骂,额上青筋蹦出, 眸子上都起了血丝。
琴音触之,如动顽石。
——她打从心底里抗拒,以辱骂扰乱音律。她天生魅音,虽是焚琴煮鹤,却也焚煮在懂琴懂鹤之人才知道的关键处。
确实难以打动。
然而音乐这种东西,除非生来聋哑,除非连风吹木叶摇曳生姿都未见过,否则再如何抗拒,也能领悟其美。
她徒劳的辱骂着,乐韶歌不为所动。
她身上的毒虫一只只卸去了,辱骂里渐渐带了些哭腔。听上去已近乎于哀求了,“你有能耐就先放开我啊……”
……再无一只毒虫可为她抵挡侵袭。明明衣衫完好,她却犹如被剥光了一般羞耻、瑟缩的蜷起来。
某一个时刻,包裹着也禁锢着她的海水突然沸腾了。宛若丢了只太阳进去般,不停的翻滚着。沸水自她脚尖攀上,霎时间便将她整个人吞噬了。耳中一片水流翻涌声,她觉着自己似是被冲走了。
待她茫然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处虚无空白之中,四面都是清澈静深的白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唯头顶炽烈艳阳高照。她随那烈日漂流,虽经途常见四面坑坑洼洼的残损,却不知是何物,亦不明其所以。只觉周身暖洋洋的仿佛沐浴,身在此处,无人可侵害她。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景象忽变。先是巨大的肉红褶皱,而后是断续的靛紫墨印……待那丑陋印记的全貌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入坠冰窖,寒意顺着脊柱上行,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她动不了,也喊不出——那是一枚鼎印。
可猛然间,平缓无声的水流像是被什么推动了,热泉翻涌着冲向那褶皱——她用了多少办法,甚至不惜自残也无法消除的墨印,竟如石上盐渍般,了无痕迹的被消融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