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开场白,她挥手一拨,便是汹涌澎湃的金戈铁马之声。
那旋律紧促激烈,间不容发。仿佛战车错毂,短兵相交,生死相搏,令原本以为她将吟唱靡靡之音的众神们霎时脑中一醒,已不由被攫住了心。
那无疑是一曲战歌。那曲中有不屈的战意,有壮烈的拼杀。她手指快得残影乱飞,在那残影中几可看见拼杀中飞溅的鲜血,前赴后继死去的战士。众神们不由便记起了同天魔的战事里最激昂的时刻。
然而这又不是寻常的战歌,它并不令人血脉贲张。当她指下那铮铮的金弦声在急促中猛的停下时,整齐雄壮的战鼓声自她背后轰然响起了。这本该是最激荡的进取之声,求胜之意,该让人一鼓作气奋发冲杀才是,可每一个听客却都感到怆然而悲壮。
……她是在歌颂,歌颂每一个奋战不屈的勇者。
却更是在哀悼,哀悼每一个去而不返的英灵。
轰然的战鼓声落,画角声起,悠长、悲凉而又高亢,伴随着低而哀缓的琴声久久不散,仿佛在为战死的鬼雄招魂归乡。
当这一曲终了,众神久久不语。
他们新近经历大战,在哀悼死伤者的情感上,他们是能和凡人共情的。
而这,也确实是他们从未听过的歌曲。
再无一人指控她是天魔的党羽——能奏出这样的哀歌之人,怎么可能会歌颂毁灭与死亡?
终于有人询问,“这是什么曲子?”
乐韶歌说,“《国殇》,凡人用来祭奠为国战死的英灵的哀乐。在凡间,并非所有战死者都配得上国殇送葬。然而为抵御天魔,将六界从毁灭的绝路中拯救出来而战死的人,无疑正该以此乐追悼。”
“……你以为唱一唱哀乐就能让我们放过天魔?”
乐韶歌道,“那只是轮回中人的魂魄,从来都不是天魔……不过,我们何必争论这些?此刻我只是想将凡人歌唱给你们听罢了。若你们容许我继续吟唱下去,我还有许多只歌想唱给你们听。凭我拙劣的技艺,也许无法说明身在轮回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但多多少少也许能将轮回中可能发生的故事,阐明一二。”
她说,“——我想为你们讲述,若那团灵魂进入轮回,他究竟都会经历些什么。”
“让她唱吧!”舞霓也替她请求,“你们便不想知道凡人在六界是怎么生活的吗?我可是好奇得很!”
无人反对。
乐韶歌于是弹奏了第二首乐曲。
承前所述,她以乐曲讲述灾难。
天柱倾颓,九州废裂。洪水泛滥,生民涂炭……
待灾难结束之后,一切平复。幸存者料理好死难者的后事,推着灵柩步行在废墟之中,唱起了第二首歌。
比之于前一首,它在技巧和节奏上无疑都要粗糙和简陋得多。
就像一个麻衣草鞋,被日头晒得脸庞糙黑的干瘦汉子,扯着脖子用力嚎出来的歌。然而正因粗糙,那歌中悲凉反而更直白醒目,他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这歌曲无疑不合众神的品味,似也不该由乐韶歌这样的修士来吟唱。
所以当听完这曲子时,众神虽听懂了其悲剧,却都有些茫然。
“这又是什么曲子?”
乐韶歌回答,“《蒿里》,凡人为亲人邻里送葬时所唱的挽歌。”
“亲人,邻里……送葬?”
“是。”乐韶歌说,“凡间生老病死,乃是寻常。在灭世的灾难中凡人会死,在饥荒、瘟疫、战乱,在山崩、洪水、失火,在冬日酷寒、夏日酷热,路遇猛兽……时,凡人都可能会死。死生无常,如影相随,对凡人而言才是人生常态。凡间有《国殇》追悼英灵,却更多《蒿里》送葬彼此。”
乐韶歌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她弹奏了第三首歌。
日出东方,新的一天到来了。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天下重归太平之后,农人在田间劳作。有老者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灾难悲歌之后,骤然便是全新的开始。
众神依旧沉浸在毁灭的阴影中,凡人却早已习惯了死亡的如影随形。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人生在世,郁郁累累。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然而当欢笑时,便去欢笑吧。
乐韶歌指下旋律一转,沿着田间阡陌、乡间小道一路延伸下去,一幅庞杂的红尘图景次第展开。归乡的战士站在村口茫然四顾,不知家人尚还在否,而他家中荒废的庭院里早已生满旅葵。隔壁的女子孤身操持着家务,心中担忧远征的丈夫,却不知他早已是异乡的枯骨。更远一些,久别夫妇终于重逢,彼此却不敢相认,相对哭泣之后女人诉说着家中际遇,男人握住她的手说从今往后你可安心,因为我已回来了。
天已大亮,山下猎户家夫妇依旧赖在床上温存,妻子催促丈夫晨起,丈夫却说天还没亮我们再睡会儿吧。对家的青年早已打扮停当,收拾猎具准备上山猎一头野麇,这样他便有礼物去探视他中意的姑娘。村东的弃妇已正用冰冷的井水捣衣,昔年巧舌如簧言笑晏晏的情人早已移情,她却耽于往昔难以忘怀,哀怨不已。西头年轻的小姑娘正想方设法出门去赴约,却不敢让父兄知晓她与人有私情……
……
她将无数首歌组合为一,从男欢女爱开始,渐次描摹着人间百态。
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有太平世道的嬉笑怒骂,也有暴政乱世的困顿诅咒。
包罗万象,却难寻归一的主题。
众神听了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
乐韶歌说,“《国风》,这是世间历代凡人各自咏唱的歌。凡间的君主采集民间歌谣,借以观风俗,知得失。”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