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立冬。
这一年的天气格外冷,顾荇之离开金陵往北,一路上已经遇到了两叁场大雪。
今夜公主与单于大婚,北凉人的营帐里燃起了篝火。围坐了一圈王公贵胄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多是一派欢乐的气氛。
靠女子换取和平的做法,顾荇之向来不齿。无奈皇命在身,他只能以身体有恙推脱,早早地从主帐回了自己的睡帐。
伺候的人进来,替他点了盆火炭,依然驱散不了漫天刺骨的冷。
他拢了件大氅,行到门口,举头看着天上一轮孤月。
离开金陵已经叁月了。
这期间其实故友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告知一些朝中要事。可是上一封来信,至今已经半月有余。
顾荇之推算过,半月前正是重阳节,那一天是南祁皇室每年一次的祭祖礼。
届时,皇帝会带领皇室宗亲和朝廷重臣,前往金陵郊外的皇家寺庙灵隐寺上香祈佛。
若是因为祭祖一事繁忙不能联系,顾荇之倒也能理解。
只是不知为何,他每每举目南望,总会感觉心中惴惴。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伺候的小厮烧了个手炉递给他,让他进帐去坐,当心着凉。
顾荇之这才回过神,握了握帐幔上已然冻得僵直的手,点头应下。
“大人!”
细雪纷飞的远处,邈远地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
来人一身风雪,藏在围脖和毡帽之下的脸透着寒风割裂的脆红。他勒马一跃,腿脚因为长久的骑坐而失力,登时一软,便跌跪下去。
饶是如此,他也顾不得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急行至顾荇之跟前,道:“出事了!朝廷出事了!”
顾荇之还犹自恍惚着,一时竟忘了要问什么。
来人将手中信函一呈,哽咽道:“宋世子于祭祖之时带兵围攻灵隐寺,意图谋反……”
“什么?”斥候的话被温润的男声打断,那声音不悲不喜、不怒不惊,却透着一股深深的茫然。
斥候只得继续道:“宋世子于金陵勾结燕王旧部,本是准备突袭,奈何被灵隐寺周围护驾的守兵阻止。”
“他被抓了么?”
“没有,”斥候摇头,“宋世子眼见不能成事,已经带兵一路撤回易州。并于十日前正式起兵,直向金陵。”
“他有兵?”顾荇之怔忡,难以置信。
斥候点头,“朝廷也是才知道,他自燕王死后,便一直暗中在易州豢养私兵、养育战马,谋划多年,今而不臣之心终是昭然于人。”
仿佛耳边轰然炸开一道惊雷,顾荇之脚下踉跄,伸手扶住了帐边的高柱,只觉一切都荒诞而不真实。
宋毓乃燕王之后,从小耳濡目染。燕王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虽说燕王过世以后,宋毓行事确实荒唐了些。可依他的性子,天高地远、淡泊名利,也根本不会单纯为了皇位突然起兵造反。
“大人?”耳边是斥候尚未平复的呼吸,顾荇之知道,现下并不是理清因果的时候。
他将身上的大氅拢得更紧些了,沉声吩咐道:“今夜婚礼之后,我便单独去向单于辞行。你们料理好这里,尽量将南祁内乱的消息封锁,万不可在这个时候让北凉人起了南下的心思。”
“是!”斥候应下之后便离开了。
雪落无声,隐匿星辰。
夜围拢过来,将人拽入绝境。
回程的路很远,但因着顾荇之马不停蹄,不足半月便赶到了南祁边境。
阔别数月,再回南地,时节也已迈入小雪。
顾荇之从北而来,一路上的风雪就没有停过,如今更是有扯棉丢絮的态势。他与随行兵卫等在城门外,让人往城中递去了自己的身份凭证。
已是午后的时分,南祁边境近来多有戒严,故而城中出入的百姓已经逐渐散去。天边一片黑沉沉的云压下来,眼看又是一场大雪将至的架势。
顾荇之等人下了马,在城外用于盘查的一间小屋里歇息。
心中揣着事,难免急躁。向来善忍的顾荇之终是坐不住了,拢起身上的大氅,便要起身出去。
然房门被推开的一霎,冷风卷着骤雪,呼啸而至。
顾荇之脚步微顿,因着与风雪一同到来的,还有屋外一排排的利刃。纷扬的雪花落在上面,很快便和那里的寒光融为一体,凛冽而刺骨。
来人正是大理寺卿林淮景。
“什么意思?”
一片兵戈铁戟中,那个身披白色狐皮大氅的男人依旧芝兰玉树,他背脊直挺,沉沉的眼光看过来,有淡然、有华彩、有风骨,却惟独不见一丝慌乱和胆怯。
林淮景似是被他的气势震住,但很快又轻蔑一笑,将手中黄卷摊开,开始历数顾荇之勾结宋毓,意图谋反的数项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顾荇之沉默地听着,终是浅浅地抬了抬唇角。
他不在金陵的这些时日,草拟圣旨的事自然落到了门下省身上。也就是说这份圣旨,最可能是出自吴汲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