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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合一)(1 / 2)

<h1>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合一)</h1>

肖不阿走夜路。

禁门渐远。门内正有大事发生。

楚王并楚王妃入省贡方,暂住几天。没想到怀孕不足九月的楚王妃早产,生出王太子来。作储君的楚王,其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储君,继而为皇,成为后梁的天。

于是婴孩被人剪断脐带,抱出,放到众人发顶,接受膜拜。

人多,口眼多。大家一同看到惊人的场面:“咦,楚王太子不哭,还伸手向天,做奉养状!”敬畏的手,一只接一只,去抚摸幼婴热的身体,因而忽略了搁置一旁的冷的脐带,共有两条。

“不阿,不阿,你带他走!”

这是当日黄昏浮动时,一间有血腥味的房间里传出的对话。

“椽栾,你何苦?你把他送走,送到何处呢?何处能放他这样的小孩?”

“他是我的骨肉,何处都能放他,唯独放他父亲身边不行。不阿,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是头恶鬼?”沉默过后,女子发出煎熬的痛声,“太疼了,我欲死,却也要安顿好他再死。”

“但你肚里还有另一个孩子。”

“是,如果我活下来,我将带着这个孩子事鬼。为了他兄长,一定要拿他做牺牲,唉,太疼了,不阿,你快带他走。”

“好,好,椽栾,我带他走,我穷尽一生保护他,教导他,绝不让他辜负你的心意。”

“谁要你保护他,教导他!”刚刚还如游丝的女声,一下子雄壮起来,“你敢忤逆他的父亲吗?或者你能开辟新路,隳楚庙,肩负后梁?你连心仪的人都不敢面对!”

“我……”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为母者骄傲的声音,到这里弱下来,“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经历这番催生的事故,大概垮了身体。”

男声抽泣:“椽栾,你保重。”

女声发噎:“你哭什么!你快走吧!”

禁门已经没去。肖不阿走夜路,因为不安而气喘吁吁。

怀中的婴儿很安静,从襁褓中探出两手,朝天抓挠,做出和省中那位楚王太子相同的动作来。

“在你阿母肚子里时,你是否与兄弟抱臂相拥呢,就这样把你和母亲弟弟拆散,不好受吧?”年轻的肖不阿,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更因心中苦恨,说着逗弄的话,却潸然流泪。过路的卫士中,有认识他的人:“咦,肖居室?”肖不阿慌张,抹去眼泪,“嗳嗳”地应着离开。

婴儿被他按在怀里,比他冷静。

过十四日,省中为小王太子宴。楚王命人挖蛇胆、刿鸡肝,来祝亲儿。看到小孩举手,将秽物献给天,他赞叹:“神王。”左右学舌:“神王。”肖不阿隐在人群中,翻动嘴唇。

趁大家都在看孩子,他去看孩子的母亲——楚妃孟椽栾正在修养。

她秘密催产,先生一子,又忍耐许久,才闹着分娩,造出独生一子的假象。这样做虽然性命无碍,身体却大受损。女医查过她的下体,瞠目结舌,能说的话只有:“王妃,静养吧。”于是她裹在一匹桃华锦绣里,充了十四天木头人,期间除了楚王的例行问候,没人敢接近她:谁都能从她的面相上看出死气。

肖不阿忍着眼泪,为她讲述那个孩子的下落:“我连过几道关卡,对核验的人说,怀里是一头能伤人的野兽,要拿到西堰渠溺死,他们就懂了,没有为难我,也没做记录。出省以后,我犹豫,一度想送他去右扶风。右扶风华美,即便是他的长相,也不会乍眼。”

“不行,言氏主右扶风,言氏擅淫!”锦绣里的女人挣扎起来,被肖不阿按住。

“阿噎,阿噎,你别急,”肖不阿一紧张,喊出她不大雅致的小名,“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我想到你对他的寄望,最终还是将他送到左冯翊。”

“左冯翊何处?”

“昌山脚下,小铁官门前。”

锦绣里吐出一口气:“好吧,辛苦你。我安心了。”

铁官的歌,讲他们乏味的生活。例如更夫鼓铸歌:“山雨回风,昌五工更,饮食在野,刍稾在侧。”取金歌:“取金,取银,取磁,取汵。”夜过十二亭做长剑铁官长李丕歌:“官啬夫,冶师佐,相与过亭十二所。削厉制其锋,践卒善其锷,雇佣缠其缑,硐炭灭炉火。李丕奋剑百步走,长官向右徒向左。”

歌唱了五年,铁官就辛苦五年。五年内,三辅一切铁署都在忙碌。无论是攻山取材的大铁官,还是回收废铁的小铁官,白天夜里铸,抓细民,拿家奴,总之拼上所有人力物力,向省中供给兵器。他们中有些人累得神志不清,也曾对天抱怨:“又不打仗!造这么多兵器干什么?”过后被惩罚,只好在窟中顿足:“欸!”

而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老皇帝死得好!”一名铁官徒说。

省中来的运输官正好停车。

铁官徒来不及收回话语,只好扇自己嘴巴。

运输官并不在意,指挥载好最后一批兵器,这才教训他:“可注意!让你们造兵器的人,不是先皇,而是刚刚坐上龙椅这位。这位将长子送往楚地,又封了国,你们的兵器也运了五年,一件不少,都已经入楚,用来保护后梁最灵秀的皇子,还有什么不满?”

铁官徒喏喏的,却有一道声音,从他们中间发出,肆意嘲笑:“兵器极凶,索要极勤,运去封国,只能杀人,这样庞然的数量,足够杀一国的成人了,还谈什么保护。”

细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孩童。

息再时年五岁,在铁官徒中间,像一颗露水。

运输官讶异他的话,更讶异他的姿容,正不知说些什么,来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见铁官徒扬起巴掌。

“野种。”

息再避开脸,被打中肩膀,在地上滚了几圈。另一侧的铁官徒也来帮忙,按住他的脖颈,向运输官道歉:“大人,今天是大赦日,施恩日,请勿与小子置气。”

“一群隶人。”经他们提醒,运输官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丢下一句谩骂,驱车离开。

等行尘消散,铁官徒才开始另一种教训:他们让息再吃铁渣。

“我们养你,你不报恩,反而给我们招祸,今日的餐饭就是这个,挑剔便撕烂你的嘴。”粗犷的铁官徒,对付清瘦的小孩,自有一套办法,如果息再不张口,不吃铁渣,他们就要用膝盖顶断他的脊梁骨。

但息再没反抗,趴在铁渣上大吃,直到牙齿结黑霜。恰好铁官长李丕也到了,喝止众人:“还不领赏,在干什么?今日新元第一天,有诏,众位铁官徒免一岁役,更夫免一月役,雇佣进为卒,卒进为工,工师进为待诏,都去高兴吧。”铁官徒们这才丢下息再,欢呼雀跃,将元件抛上天。

息再咀嚼铁渣,伏在他们脚下看。

夜里,李丕去找息再。息再在冶铁窟里坐着,正摆弄头发,拢出椎髻的形状。

“好小子,既然有头脑,为什么故意讨打?”

“我明天就要走,怕忘记这里,所以讨一顿打。”

李丕想:真是倔强的小孩。

他凑近了:“你还担心忘记这里?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昌山小铁,你不要小看它,它为省中和楚国制作了五年!”

息再在窟中笑。

李丕当自己受了不懂事的孩子嘲弄,并不气恼:“你笑,以后你为大男,就知道处世的艰辛。但现在有一条路,就在你面前,看你愿不愿意走:给我做继子,以后让你当官令史,让你当官长!”半辈子独身的李丕,眼看息再长大,显露美貌,就垂涎了。

息再听完,仍然笑着,语带讥讽:“我给你做继子,当官令史,当官长,然后某天,皇帝又死了,换新的皇帝发诏令,我再跟这帮铁官徒欢呼:减了一岁役,进了一级官?”

李丕点头:“可好?”

“铁官长,我明天就要走。”息再捂住头上的锥髻,像发毒誓。

李丕走了,并不气馁。明天太阳一定东升西落,众人一定三餐米粥,息再一定留在这里。不说昌山五铁看守严密,就算侥幸被他走脱,不过是五岁的小孩,无父无母,无依无恃,在世上立足,也是一眼就能穷尽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运输官弃车纵马,狂奔回昌山,要找铁官长。

李丕还在睡梦中,被随从抓了,压到冶铁窟前。

许多铁官徒被吵醒,从窟中探头,听运输官的质问:“五年好铸,一朝松懈!昌一至昌五中,只有你小铁官缺了两件铁当卢。左冯翊大人仔细查验,才发现这个缺失,现下正在等待。东西去哪里了?”

李丕很不清醒,只听懂左冯翊大人正在等待,便发抖。大人哪有不严苛者?过去昌二的小铁官缺了一件物品,被大人鞭策,直到无法走路,而如今他昌五缺了两件……李丕环顾四周,想找替死鬼:“谁知道铁当卢的去向?”铁官徒一齐缩回脑袋。

李丕觉得自己完了。

“我知道当卢的去向。”息再一开口,运输官、铁官长并铁官徒的目光,聚在他身上。运输官喃喃的:“又是你。”

息再咧嘴,露出被铁渣染黑的牙齿:“是我,我吃了两枚铁器,上刻兽面,那就是当卢吧,真漂亮。”

“他总是乱吃乱吞。”有人反应快,借题发挥。

“人小肚子大,老喊饿,或许贪嘴,吃了铁,误大事。”有人附和。

“是啊,是这小儿的错。”李丕活过来了。

但铁当卢没了就是没了,短时间内无法造出,该受罚的人还是李丕,他重新陷入绝望,只能向运输官重复:“是这小儿的错。”

“是我的错,”息再越过他,“请不要罚昌五的铁官,就将我带给左冯翊大人交差。”

他走到运输官面前,以手指其腹部:“见到左冯翊大人,请将我开膛。铁器还在我腹中,取出来洗一洗,正好补上缺漏。”察觉到面前人打冷战,息再抬头,与他对视。

运输官恍惚,以为看到省中的天雄。

他膝盖发软,说着将人带走,犹然心悸。又忽然想起这不过是隶人们养的小玩意,便气恼,给了李丕一脚。

李丕倒下,看息再被运输官提上马,忽然有劲,连滚带爬地追:“等等,这是谎话,他并没有吃什么铁当卢,牙齿发黑,是因为昨天吞吃铁渣!”众铁官徒拦他:“官长,你疯了,就是他吃的。”

息再自运输官的腋下探头,和他们道别:“我是孤儿,你们将我养大,我无以为报。我今天离开,今后回来,领你们看一看昌山以外的大小铁。”他说着话,冷冷地笑,叫人以为他披童子的外皮,其实在世上长存了许多年。

李丕看着他离开,意识到他在这个年纪,已经一言九鼎:“真的走了……”

铁官长瘫倒,汗落在昌山脚。

天大亮,十里路外,跑马队伍中,息再展开头顶的椎髻,露出两枚铁当卢。

在运输官惊诧的注视下,他将铁器打入马的双眼。人仰马翻,他也扭断脚,向西逃。之后一年,他暂住在邻县,还能看到昌山顶,第二年再向西,换另一个县城,则昌山在长天后面,不见轮廓。

买一个浡人,需要上品银十。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难道不知皇帝的宠优蓝谨?蓝谨精通百戏,是后梁第一伎人,吃穿无忧,地位尊贵,据说今日还登上小楚王的生日宴会,为后宫贵人表演!而浡人出身百戏之国,自小耳濡目染,身心灵慧,尤其是我这几位浡人,样貌清雅,年纪又轻,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蓝谨,买了他们,便是买了生财大道!”

贩子说得很动听,然而定价实在太贵,虽然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却没卖出一个,无奈拿浡人出气:“白吃饭!”

不会语言的浡人,顺从地挨骂,帮忙收摊,正好与过路的息再对上眼。

三三两两的幼年浡人,看这位红颜,看走了神,过后互相打手势,以为遇见大斋时的童子。直到贩子叫骂,他们才不再留恋,卷着铺盖走了。

只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

第二天,买一个浡人,需要三个铜子。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且看,且看这几位浡人,他们年轻漂亮,头脑活络,做惯了事情!能挑水,能做饭,能扫除,能解妇人苦闷,如今只要三个铜子,买回去看个新鲜,当个消遣,就当买一颗菜,买一个摆饰。”

即便贩子绝口不提浡人的特长,路人依旧行色匆匆,不再停留。对眼前的变故,贩子不能说毫无预料,只是真正发生了,让他痛苦:行远路进口的浡人,就这样废了,他血本无归。

贩子拿张凳子,坐在摊前,失魂落魄,突然指天:“蓝谨!”

蓝谨刚刚下狱。

昨天相思殿大宴,为楚王庆生。楚王远在楚国,不能赴宴,其母后孟氏念儿心切,做书几函,又要博弈:“听说楚王三岁就能辨文石、投掷、打子吃子,不愧是我的儿子。”她的得意模样,让身旁人发笑。

后梁帝抹着嘴:“好啊,阿噎,难得你高兴,就让蓝谨陪你一局。”

蓝谨上殿,身穿彩衣,春风得意。

棋子列定,皇后与伎人各自牟取,首盘擒中路,皇后赢了一半子,次局又赢,观众暗暗在手心里写字:“忿急。”等到第三局开始,换数弹棋,皇后依旧大胜,蓝谨便坐不住了:他知道皇后厉害,没想到皇后绝然,不禁向殿上诉苦:“陛下,皇后留一子,藏一子,小人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她。”

后梁帝大笑,群臣大笑。

坐在前排观局的公冶国师便扯动嘴角。

他其实不觉得有趣,不过,天数台以外的人间,自有一番处事的规矩。他不叛逆,跟着大家笑一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错。

但叛逆的人在上——皇后惊声尖叫,抓起棋子堵蓝谨的嘴。

相思殿安静。

“什么留一子,藏一子,你妄言!”她的毛病犯了,每当情绪激动时,就上不来气。宫女扶她,她打走宫女,执事近她,她咬下执事的肉。

歇斯底里的女人,张牙舞爪,将宾客吓退,再看殿中。

后梁帝坐在殿中:“嗯?”

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才会派蓝谨来说这句话……护子心切的女人,自己唬自己,越害怕,越疯狂,终于喊出声:“楚王从来一人,至于兄弟姐妹,他!”

殿柱下的肖不阿鼓起勇气:“皇后失智,快扶她下去。”后梁帝看他一眼,他就说不出话,心里已经彻凉:皇后自乱阵脚,或许要漏出秘密。

宴中一人突然发笑,击钟一样。

是灵飞美人。她怀孕,腹部高高隆起。意外发生以前,她正拿小匙击碗,和一名侍卫玩乐。

皇后失常。灵飞美人饶有兴致,看了很久,此刻评价:“错了错了,先罚蓝谨,罚了蓝谨,皇后自然安心。蓝谨欸,你的舌头该断!看把皇后吓的,竟说坏话。楚王怎会是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呢?瞧我肚子里这个。”

她一挺腹部,与席的和夫人便说粗俗,然而气氛到底缓和了,众位宫官执事都称有理,请皇帝罚。

后梁帝离席,搂住孟皇后。

看她不断抽噎吸气的样子,他怜惜,摸她发顶:“好阿噎,我来罚他。”

蓝谨下狱,脱鞋换衣时,仍然喊冤:“我只是如实说明棋局情况,我哪一句话冒犯了皇后?”

蓝谨的遭遇遍传后梁,首先从三辅地区传开。人都说,做百戏伎人,再风光,言行中有零星错,就会落得牢狱的下场。多数人宁愿从他处入手,挣条功名,或是干脆做个小老百姓,再也不贪此处的利益。

浡人一下子贬值,成为无人问津的商品。

贩子满腔怒火,骂了三天蓝谨,将怒意对准浡人。

“过来。”他喊。

其中一个浡人过去,被他打。

之前贩子不动浡人,是因怀抱壮志,想将他们卖到贵人处,换一个好价钱。如今志向消亡,他将浡人看做物,肆意磋磨,打完了又让他们学猪狗,做无赖的表演,吸引一部分兴味特别的人,看看能不能撞大运,卖出一两个。

挨打的浡人,在所有浡人中最年长。他俯下身,带头爬动,看人来人往,看到一双瘦腿。

又是息再:灰色的云天下,他昳丽风采。

浡人仰视他,多希望他这样的人是世家子,一挥衣袖,将自己并同伴买走。

但息再连衣袖都没有,披短褐,穿旧鞋,脸是莲花,身份是乞丐,还不如浡人体面。

四季轮转,很快到了冬天。贩子终于灰心,收拾行装回乡,走前将浡人卖给肉铺:“据说八岁以前别种童子的肾脏,可以驱邪治病,我只收两浡人一铜子,算是贱卖了,你们动手吧,之后去处方处卖出高价,我也不会追回来要钱了,我已经血本无归,我要回家务农。”

贩子拿到铜子离开,浡人们被关在栅栏里,低声哭泣。小猪赶来,将人错认成同伴,与他们依偎。

屠户在栏外点数,彼此商量:“呀,差人数,这怎么分?等老四回来再看?”一个浡人像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忽然大哭嚎,将屠户吓得冷战。这时灵巧的影子正好从肉铺外窜进来,拿起大块膘肥逃走。

屠户认出那人是息再,切齿,提了棒槌去追:“野种!”

距离左冯翊治所最近的县城,又混乱,又繁华:满载奇货的车马去了复来;大人物戴帽出街;细民和流亡多如毫毛,息再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县中出名,不仅是因为偷窃,还因他不偷财物,只偷食物,令人生厌,但又生不出什么深仇。

“你可看到栏中的小子?这次被我们抓到,我将你也关进去!”屠户威吓。

“栏中是浡人吧?他们来左冯翊近一年,还学不会说话,这样没本事,活该受宰割。”息再轻快地跑,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他的话顺风吹回肉铺,让浡人听了,抱着猪发抖。

夜里,浡人一个架一个,准备越栏,被起夜的屠户逮到:“跑!”

他们打断浡人的腿,起锅烧水,拿出砧板:“本想等老四回来细分,谁想你们这样不老实。”

屠夫磨刀,惊到畜牲,栏圈里另有一种疯狂。浡人夹在两种动静之间,已经忘记自己是否为人。息再低声呼喊许久,他们都没反应,躺在地上,咬腮引颈,几乎成为死肉。

“啊!”浡人的断腿被息再踩,痛得大叫。

精神垂死的浡人,睁着泪眼,这才看清救世主一样的男孩:白皙又灵巧,在夜里潜行,像一条游龙。

“无束无缚,却不逃跑,非要伏在地上流泪。我真不想救你们。”他说着残酷的话,同时扶起近处的浡人,“你伤得最轻,和我一道做诱饵去。”

浡人逃跑了。屠户出动捉人,左右邻舍帮忙打灯。在灯火的尽头,息再和一名浡人拖延着,故意留下痕迹,将捉捕者引到相反的方向,其余浡人顺直道向北,逃往野外。

“跑不动了?”息再几次停下,没等到浡人振作,反而等到暴怒的屠夫。

他转去浡人身后,推着人跑:“不想死吧。”浡人拼命点头——来左冯翊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人沟通。

但孩童实在跑不过大男。

屠夫跟上,挥刀砍人。息再躲过,浡人没躲过,后颈划出一道小口,吓得他惨叫。屠夫因而得意了。息再抓住机会,将浡人推下城渠,同时自己被绊了脚踝,摔在地上。

眼看浡人滚进深沟,屠夫想起付出的铜子,失去理智:“野种!”暴戾的声音铺天盖地。息再抱住脑袋,嗤鼻。

他受着打,躲开劈砍,心里还在计算:如果浡人存活,从渠中爬出,并最终逃回故乡,那么自己不过是在千百年后,成为某支别种歌颂的英雄;如果浡人不能存活,就那样摔死、淹死,而自己又被屠夫虐杀,那么平明一到,世上只会多两具卑贱人的凉尸。

“真是。”

息再双肩流血,静静地呼气,眼睛红了。

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屈的性格呢?平常在街上走,在东市偷窃,息再总能看到手持粗粮的人,据檐下一角,大谈天地,或是无家的少年追求无家的少女,再不然是极秀的笙磬生,褪一半衣服,自甘堕落……他们都笑得很好,即便转头就被人斥逐,也没见出不适来。而息再仅仅看他们一眼,就觉得呼吸不畅。偶然一次,他向他们表现出鄙夷,却被嘲笑:“这个孤儿贼,以为自己乘大车、住重屋,还嚣张?其实算什么东西。”

李丕有色欲的脸,紧接着浮现:“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

暮雪来了。

息再捂住脑袋,受屠夫打。

他的心思越来越少,到最后忘记所有前事,只剩一个愿望:谁能给他一下,将他彻底杀死,他好转世为石头,想东还是想西,都由人踢着去。

马蹄声就在此刻响起。

息再耳朵贴地,听得尤其清楚。

“让路!”骑士大喝。

屠夫打着滑,躲到平房后,辨认来兵:“看他们的甲备,远胜县兵,也不是游徼,好像是,好像是——”

这队骑兵,实是皇宫里的羽林,奉命追踪某物,跑马到这里。市井的纠纷不在他们管辖,赶走屠夫只是意外之举,如果愿意,他们可以纵容铁蹄,将不能动弹的息再踏成肉泥。

但羽林们心事重重,展现骑术,从息再身上跃马,到城渠下游,又停成一排,伸头等待。

约两刻后,省中西堰渠的排水来了。

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那!”羽林以手指引。

渠对岸又来一队羽林,伸出长竿,架起木阀。

息再听到沉闷的碰撞。

活水凉,翻涌在他头顶。他拖着一身伤,勉强抬头,追寻水汽,看渠沟方向,看到一具尸体。

女子的尸体,被长竿挑,被木阀格挡,鱼跃一周,滚到这边。排水扭转她的脖子,让她不瞑目的眼睛,和息再的眼睛对在一起。

世上最美的女子,大概就是她了。

然而流水很快将她推走,两队羽林也纵马,追着渠水和尸体,向下一城去。雪天里回荡号令:“省中命,将灵飞美人的尸体投入西堰渠,直到腐烂为水。”

号令绕城,惊走屠夫。四下无人,渐渐安静的夜。

息再翻个身,跪趴在地。

他微张着嘴,还在痴然,还在想刚刚水中的女子:她的面盘像切玉,手脚像白鱼,衣服遇水不皱,乌发编成九鬟环,名为某美人,应该比乘大车、住重屋之辈,还要显耀百倍,却死在水里,狰狞地睁大眼。

息再接了一嘴雪,打个喷嚏,忽然笑出来。

他爬起,伤得太重,又倒下。

渠沟方向传来一声“欸”。

浡人活着,不但活着,还颇有神气,攀爬上岸,不待喘气,就扑向息再,支吾着:“欸欸!”

“你躲在沟壁下,想等人走了,过来帮我?”息再由他搀扶,迅速无力,靠回他肩上,两个孩童浑身是血,息再忽然向他道歉,“是我小看浡人,不该说你们没本事,说你们活该待宰。”

浡人停顿,浮起一层泪,坚持比划着:“欸。”

他努力表达,脸色涨得通红,又是翻白眼,又是扯舌头。

息再明白了:浡人也看到那具女尸。

“水中的尸体,我,我不要?”

浡人比划一点,息再理解一点,终于说出浡人想说的话:“不要我死,不要我变成水中的尸体。”

浡人停手,热泪落在息再脸上。

息再难为情,一把推开浡人:“看了那具尸体,我决意要活两三百年,怎么可能死去。”他遍体鳞伤,坚持直立行走,似乎这样做,曾在深夜里受毒打、几乎弃命的可怜孤儿,就能化成一滩血,永远留在小县城的渠岸上。

浡人追上去,要与息再同行,被他甩开手。

其余浡人便都从街巷里拥出,与息再同行。

息再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冷冷地笑:“我再也不做好事,从此只为自己活着。你们一帮别种,话都不会说,跟着我,只能做我的走狗。”

浡人很高兴,用枯枝画图,告诉息再,自己的族名是狗,立刻受到他的嘲弄:“名字多陋。”

一个浡人黯淡了,另一个浡人接着画图。

狗,兔,旱獭,男人的肚肠……陋名一个接一个,终于让息再厌烦。他踢开树枝,踢到树干,雪纷纷揺落,息再伤处的血也揺落。

他俯身忍疼,和族名为狗的浡人面对面。

“如果我是你的族亲,就给你起名揺落。”息再说。

他认真起来,看呆了浡人。

其中,得到名字的揺落率先清醒,肩负着息再,暗暗许愿:这条性命能帮他走得更远。

另有一个浡人问息再的姓名。

“或许是父母咽气前取的,叫什么息再。”息再又恢复刻薄的样子,却没有松开浡人的手,带他们移居到左冯翊最偏远的横县——士人的县城。

横县人好读书。

息再从某户窗前过,捡到卷轴,连捡五六天后,他抬头看窗。

怏怏的少年,正在春困,示意息再把书捡走:“我已经不想读了。”

新皇帝当政五年,先知者看出国朝本质。一部分人隐去,另一部分人移志入仕,成为官僚。但谁都不能打动荀杉。

这名少年在通慧的横县长大,饱读书,性格沉静,又在爱多想的年纪,跟随父亲去了一趟省中,回来就患忧郁病:“真乱。”

他丧失进取心,又去拜访俛眉子——横县最有才学的遁隐。听俛眉子传授了一天的出世之法,荀杉不但没有排解心中苦闷,反而更加茫然:“真闲。”

他进退维谷,坐在春光里,看到流民,不禁感伤:“来横县要饭,大错呀。左冯翊广阔,只有这里聚着一群穷书生。”

手边一卷风,两卷经,一卷题有“闭心离君,哀时伤世”随笔的受命论,全被他丢到窗外,丢给一个乞丐。

卷是绢帛,轴是香楠,拿到别县出售,能抵几顿饭钱。

“不如做善事。”荀杉想着,头脑昏沉,第二天竟然病倒,在床上散热。荀吏和荀夫人吓得六神无主,为保独生子的平安,直奔医馆去了,留下两个家奴洒水。

室内静。只有荀杉的换气声。

窗户笃笃响。

息再从窗上露半张脸。

荀杉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以为见到南金化人:“这小弟真可爱……”

但他很快想起息再不过是个乞丐,昨天才在窗边捡书,便消沉了,翻身假寐:“来行乞?我室内的书任你取,只要你进得来。”

横县人文弱,少有好身手的幼童——息再把住窗,翻入房间。

荀杉吓一跳,忘记病体的沉重:“你难道做惯了翻墙入户的事?”他开始担心,却接到一个卷轴。

“还你一卷。”息再笑说,“我读完了,没读懂。”

博学而失志的荀杉,临时起意,想要教授一个乞丐。

起初他傲慢:“我以为,你会拿我的书去治所换钱。”但息再只是看他一眼,继续读书。荀杉便汗颜,坐到案旁,也取一卷。

息再自习字句,而先人的设辞则由荀杉领读。不过三两日,息再已经能够倒背,荀杉又换一卷交通舆图,暗暗心虚:这类书,自己都嫌枯燥,拿给少于己的息再,像是故意致其难堪。

息再果然吃力。

有时他做不了别的,从日出到日落,只苦研一条道路的沿革,甚至第二天昏睡,不能早起。

荀杉坐在窗边等,没见共读的乞丐,心中愧疚,便提笔寻摩,给学生做一份注释。

荀吏和荀夫人躲在门外,看儿子伏案:“我儿的病不治而愈。”

半月后师生再会。荀杉将注释拿出,息再便以手绘图对换:他画的很差,城防和大水歪歪扭扭,例山像爬虫,然而各处政区细致,界限分明,以实用性来说,是张完满的地图,只空出西北边境和楚国腹地。

“这两处不清楚。”息再沉吟着,有成人的样子。

“不急。”荀杉在心中慨叹。

比起神童,荀杉更想称自己的学生为“不厌的人”。他拼命了解一切的样子,让荀杉又佩服,又害怕。

大半年以后,荀杉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

“我家藏书不说充栋,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我为你师,竟不如你。”

两人吹风。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忽然发问:“老师,你现在还觉得‘闭心离君,哀时伤世’吗?”

荀杉脸通红:“快不要说!”

他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认定前路晦暗,整日消沉,还生了场病。

后来教学大半春秋,他忙于实事,早忘了感伤,如今息再业成,他登上小丘,觉得十分开阔,再回首往事,仿佛往狭隘处挤,浑身不适。

“我那时是呆,还生病,让你见笑,”荀杉低头又抬头,眼里有恍然色,“你怕我久病,借着读书陪我?”

“自作多情,”息再讥讽地笑,“我不过利用你,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

数月交往,荀杉多少了解息再。他眼神锐利,容貌惊绝,不治学时,常使办法戏弄人,看人出丑,再静静地抿嘴唇,俨然是个坏小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在荀杉意料之中。

他却掩嘴,搂住息再:“还是多谢你。”

息再推脱,许久才低声:“你不轻视乞丐,做了善举,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世事是乱,却不值得你愁。如果你实在失望,不要自伤,以后就做个先生。我想美德如你,一定胜任。”荀杉愣愣地听,半天才想起应一声“是。”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请教会他。”

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难为情的样子。

荀杉气得笑,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你这乞丐,你这窭子!”

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才好清醒。

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走在横县街上。

浡人中不畏水者,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不畏凶险者,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温柔内敛的揺落,则托付给荀杉;另有一个异人,肤白而身长,离开贩子一年,迅速拔高个头,如今像个台柱,息再为他起名“金夬”,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

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被训斥:“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再来找我。”

息再另有去处。

荀杉曾跟他说:“你想进取,我帮你报县学?”见息再摇头,荀杉笑:“我猜你也不愿。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你又不愿去学校,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鹤发童颜,藏奇书于山崖,每月密会友人,哦,据说都是些贵人。他肯收你,对你一定有益。”

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

又是冬天了。他沿溪路走,草鞋沾水,冷得刺骨。

溪路尽处干涸,两排枯木,之后是石滩。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岩下有一座小庐。由于四下安静,息再不用走近,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嗬!皇后真的打了公主?公主多少岁,三岁?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错怪到公主身上。”

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

息再皱眉。

且因胸口刺痛,他想返回。

编铃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那场生日宴,皇后就不好了。她性子本来古怪,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公主挨打可怜,皇后混沌,唉,皇后也可怜。”

说话人是个童子,至多是个少年。

鬼使神差的,息再驻足聆听。

“我祖父让我慎言,我父亲作画不语,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今早我问灵龟,灵龟吐数二,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我想,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才符合灵龟预言。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

“千年!你奉承我!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

“我单单拜访你,不行吗?”

老少两人这才笑开。

息再就在这时闯入庐门,将开怀的俛眉子吓得生痰。

老人顺气:“咳,怎么?”

息再没有打招呼,先看一旁的公冶千年:六岁的千年,穿拖地长衣,怀抱风车,腰带缀枸实,两只凤眼装满庐外的冬景。

息再走近:“其实,我来求学,请俛眉子教。”风车突然摆叶,辘辘地转起,向息再送风。

“啊呀,甘木风车……”

千年诧异,再看息再:年纪尚小,姿容盛大,越近,越能得其锋芒。

深冬,息再由千年说情,在俛眉子处读书。两人也成了朋友。

息再没忌惮过谁,却对千年产生忌惮。千年偶然来一回,被他追问:“你年幼,却过分聪明,难道吃了什么妙药?”便哭笑不得:“你好奇我,不如我好奇你。”

两人早慧,心智相当,第一次遇到对手。

“我倒希望世上有妙药。”

息再倒挂入岩壁,帮俛眉子拿书:“你想吃?”

公冶千年在滩前仰首:“我不吃,我宁可愚昧着,也要让为王道者先吃。”他讲起宫中事:“皇帝残忍,皇后昏昧,宗室子逐渐长大,各个都像野兽。善人在饲虎,恶人捧简牍,今后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

才及人腰的小孩,说着沉重的话,脸皱成一团。

息再听笑了:“你快快长大,做个贤人,救国民于水火吧。”

这时,俛眉子喊息再去打水。两人的对话被打断。千年不吭声,看息再走远,掏出甘木风车。

风车欲转不转。

千年想起与息再初见的事:“难道是我错了?”

“不过,若我是你,能坐车,能言论,衣食无忧,还有志向,则我绝不会来这种人的住处,虚度光阴,”息再忽然折回,还挽着俛眉子,“你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六岁时尚能以年纪小为宽慰,到了十六岁,或六十岁,大概才会承认自己泯然无为。”

岩墙下起大风。甘木风车飞快地转。

千年微微张嘴,愤怒让他赤红双颊:“那么你呢,你高谈阔论,又能做到什么?”他忽然不说话,记起息再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数日相处,千年将息再看作伙伴,竟忘记了道理:原本一个无家、无双亲的小孩,在后梁境内,像在泥沼里,不堕落已经万幸,想翻身难上加难,更别说养出纯粹的个性。

他抛开公冶氏的飘逸作风,对息再低头:“是我失言,我要求你做什么呢。”两人默然。之后,千年被省中来人接走,息再也被俛眉子骂回小庐。

老人扯息再的耳朵:“来,你为我解释‘这种人的住处’。”

息再任由俛眉子教训,还在想千年临别时的话:“不要求我做什么……”

他收获千年的善意,同时也明白自己被轻视,有些不快。

“千年随和,毕竟是公冶氏少子,未来要当国师,要为一朝君臣指路。你能被他留意,已经万幸,竟还与他闹不愉快。我看出来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难满足,总想登天!打水去,我要洗浴,”俛眉子将息再赶到外面,又补上一句,“你读书,交友,尽是傍我之后的事,好好孝敬义公。”

俛眉子是个才隐士,更是个俗人。初见息再,听完他的所请,俛眉子便往榻上一躺:“你向我求学,可以,作为交换,你能给我什么呢?”

见息再不语,老人揉着手腿:“喏,你不想付出,又想读书,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若有这种好事,也绝不可能在我俛眉子处发生。小儿,我见你瘦而不癯,想必吃了不少苦,也讨得了不少东西吧?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受苦与受施舍能够相衡,要这么想,就有骨气些,从我屋里出去。因为我绝不会可怜你。”

这一番话说的息再大羞赧。他险些走了,终于还是屈身:“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县中许多美妇人都想照顾我起居。你的样貌虽然不差,但身段不行。”俛眉子腆脸,像个流氓。

息再忍耐着:“我可以为你扬名。”

“你为我扬名,前提你要扬名。看看你的样子,唔,我不如拜托千年为我扬名。”

见息再耳垂都充血,俛眉子终于松口:“你暂且住下吧,等我想到可做的事,你能做到,再让你看书。”

他让息再干杂活,也没落下照顾起居,还有些荒唐事,比如送过路的县人回家——息再一趟去来,稀星爬上高坡。

这次和千年闹不愉快,息再一连几天不理人。俛眉子的小庐变得很邋遢,俛眉子本人也灰头土脸。他气息再,不许其入室休息。息再便像个野雀,整日挂在树间。

“小子,你来。”某天晚上,俛眉子摸黑喊人。

息再下树了,冷冷地看他。

俛眉子骂他白眼狼,将他带到一根直木前,点起灯火。

“你帮我把这件事做了,我就让你看书,”见息再眼里终于升起粲然的光,俛眉子来气,“不会让你白得好处。”

一根木头埋在土里,本来没什么稀奇。但俛眉子持灯照亮木头,则稀奇处一下子显现:庞大的蚁群正在通过,遇到木头就分成两股,过后再并成一股,像黑水分流与合流。

“这里原有一座观宇,如今只剩这一根橑,算是个文物,脆弱得很。蚂蚁爬来爬去,已经咬穿了橑的两侧。如果放任,明年橑就会断。我要你保住它,让它继续立在这里。做得到,则我岩上的书随你拿取。”

夜中,两人互相打量。

“如何?”

“就这件事?”

俛眉子早有预料:“你以为这是易事?”息再取下灯火,直接烧了来路上的蚂蚁。

焦味冲人,两人都咳嗽。

俛眉子连连叫苦:“好好,且看明天。”

第二天,庞大的蚁群在焦地上行进,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而是直木受烟熏,又受晨露,顶端发灰,簌簌地掉屑。

息再咬着指甲,又拿水冲散了蚁群。

夜里,他梦到蚂蚁齐步走,白天连忙去看:土地变成淤地,蚁群井然有序,而木头受潮,加重腐烂。

息再恶怒,想将蚂蚁踩死,看一眼迭层的蚁群,最终没有下脚。

正旦日当天,揺落思念息再,前来拜会。息再正在垒石做屏障,围住直木,不让蚂蚁靠近。

“烧巢穴。”揺落学会说话和写字,迫不及待给息再建议。

息再只是摇头。

他曾溯源,找到七十多个蚁巢,耗费三四天捣毁,并用火烧尽余蚁,守了整夜,直到木头附近一只蚁也不剩,才歪在石滩上。那时他昏昏沉沉,脑中很乱,想起过去的人,黑压压的面容,蚁群似的。

到揺落来的前两天,从地底和山丘钻出的无数蚂蚁,重新汇成队伍,走上老路。息再晚起,静静地看。

他开始改换方法,垒石做屏障,又在直木四周放置甜物,甚至给蚂蚁挖小道——等揺落走了,息再才动手。

布置完毕,他席地,深呼气。

一件不起眼的事,让他辛苦至此,除了蚂蚁灭不尽,更有那根脆弱的直木移不得、碰不得的原因在。息再数次想,干脆将它踢断。俛眉子便会出现在他身后,拈须微笑:“无忍性的小子。”

息再立刻回他:“且看明天。”

屏障和诱饵见效,蚂蚁开始分心,一部分被阻隔,去爬甜物,一部分改走息再的道路。又过两天,蚁群终于有了离散的趋势。

息再憔悴,仍不敢松懈,日夜盯着直木。天高,数里外的鸮声回荡。全身心扑进眼前事的少年,没有发现外界的变化:未免太静。

唯一一次分神,他想着千年:“千年许久不来。”

千年就在他头顶,依靠怪岩藏身,同样憔悴,不敢松懈。

俛眉子在他身旁:“千年,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不够,”千年抱紧风车,“俛眉子不是与他说定,要保护古木不受蚁害?他没暴弃,却也没解决问题,还早着呢。我可是怀抱兴趣,想看他的处理。”

然而千年的样子并不像怀抱兴趣。他正色敛容,像在探寻一件大事。

俛眉子担心他:“你怎么了,从宫中回来,我看你变了个人。”

“我没变。”千年笑一笑。

息再的布置在半月后失效。

蚂蚁吃完甜物,移山似的,移开石障,继续前行。息再已经力竭了。

一个小孩,最有活力的年纪,被一件怪差事磨去所有神采,睁眼闭眼,只有密集的蚁群。他为它们辟路,给它们尝甜头,阻挡或是虐杀,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反而是直木不堪折腾,越来越破烂。

“你和俛眉子同住,可有收获?”

荀杉来访。息再在门外招待,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不打算隐瞒:“数月以来,我什么也没干,几乎与世隔绝,只与跟蚂蚁周旋。”

毕竟是俛眉子的要求,荀杉不好评价,转而说:“或许俛眉子想看你的毅力。不过,后梁死气沉沉,乱处又很乱,你与世隔绝,或许是好事。”

上不正,下失风俗。后梁的皇后病了,病症怪异,引发人心的动荡。有人说,皇后终于被皇帝逼疯,也有人否定,声称皇后还是楚王妃时,就失常,如今只不过是将失常传开。

不端的天家,让天下惶惶,污漫国人的品格。时下可称乱世。

孟皇后坐在相思殿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罪人。

她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了,便履行女君的义务,听一听宗室子女的背诵。这次来的是文鸢,年仅三岁的公主,容貌善,能书写,还有一位失德的亡母。

或许因为她是灵飞美人所出,皇后对她,总带一些嫌恶。看她拾级、踩空、被燕王笑,皇后并没有制止,只是皱眉向别处。

她的心一直悬在危处。

他知道了吗,已经找到了吗,为什么要让蓝谨与我共弈,蓝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陈年旧事,在她头脑中结网。

她有片刻窒息,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慌得到处看,最后与文鸢对视:小女儿朦胧意态,梅色的唇氤氲气息,一字一句地背诵王教典籍,实在可爱。

然而皇后看出皇帝的轮廓。

父借女口:“好阿噎,你把我们的儿子藏哪去了?”

“你等死吧,他会杀了你!”皇后大叫。

相思殿中的人都被吓到,连燕王都啧舌。他正想调侃,却见皇后下殿,给了文鸢一掌,便也离座:“皇后。”

幼小的公主不堪打击,摔在殿柱一角。公冶千年恰好路过,还抱着赤文瑑玉盘。

皇后不是第一次打人,却是第一次叫千年目睹。他立刻丢开玉盘,投身向前,抱住文鸢。

皇后的第二掌就落在千年身上。

燕王看在眼里,又去看粉碎的玉盘:“咦?”

皇后要打第三下,被燕王拦住:“母后,看清楚,这位是公冶氏的少子,国师的儿子,不是你盼望去死的某人。”皇后猛然清醒,千年也及时松手,文鸢肿着脸,由女傅抱走,隐约能听见抽打手掌的声音。

“我听人说,公冶氏不问世事,代代在天数台上观星,失人心,得神性,没想今天见到千年破例,为保护公主,竟然打破发占的宝器。”人散后,相思殿中仅剩千年和燕王,一同捡拾玉盘碎片。

燕王故意发难,却得了千年的笑脸。

“燕王听谁说的呢?还是让千年为你举例吧,例如楚王被称为神王,绝不是因为他失去人心,而是因为他心完满。燕王是他手足,一定最有体会。”

千年正说,冷不防看到燕王吃人似的眼神。

和楚王同年出生的宗室子,天生一副豺鬣肚肠。在所有人都深爱楚王时,也有这样一个人,深藏着妒忌。

千年自觉失言,抱着坏玉盘离去。

身后有燕王的高声:“千年,你被誉为你族应时而出的天才,怎么不好好想想,公冶氏为什么可以在天数台上安然百年?你收敛些,顺便告诉你父亲,少掺搅世事。”

这是直白的警告。

千年咬紧牙关,一路跑回天数台。公冶国师还在作画,喃喃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至少不能使楚王蒙昧。”

“父亲。”

“千年。”

千年出示玉盘碎片:“我不谨慎,在众人面前帮了文鸢公主。”

公冶国师欣慰,突然反应过来,抓住千年的肩膀:“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不要涉世,听我的话。”

“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

“绘画。”

千年摇头,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父亲,我不信祖父,只信你之‘人定胜天’,我已经开始物色了,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扭转国命。”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一观不凡的少年。然而这时台下来人。

“不好!真不好!皇后情绪激烈,发噎以后翻白眼,流鼻水,浑身痉挛。几位夫人说,大事降临时,需有国师在场,请国师去。”公冶国师匆匆去了。千年扶着画,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

不久后的一个白天。息再步入县道。

记不清第几次尝试,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行了,你就这些本事。那根橑也快倒了,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重新乞讨去吧。人需量力,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读大学大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或者说,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如今像沉水,不易起波澜。俛眉子嘲弄他,他只顾刷灶;等俛眉子说累了,他才洗手出门。

“上哪去?”老人伸着脖子,隐隐地失望,“哼,你要放弃。”

“不放弃,我再去试试。”

息再到直木处,直木已经摇摇。

他负手绕着木头转,蚂蚁在脚边行进,首尾相接,逐渐远去。小坡上抽发新木,蚁群消失在青翠中。

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

他越过小坡,走溪路回到县城,路上有人在抚掌,有人在抹眼泪,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什么都稀奇。

过城来到野外,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就要赶去。

“恶兆可多嘞,什么蚂蚁,蝗虫,蝮蛇,样样都要管,日子就没法过。”县人开荒归来,阻拦息再。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追着蚂蚁走。从某一刻起,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

一驾传车飞过。车夫赶马,像是疯了。

又一匹驿马冲来。驿卒双眼通红。

息再避过他们,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

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爬得很慢,身后绵延小蚁,只循它的方向前进。

息再觉得自己荒唐,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都很荒唐,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从来没人处置头蚁。

息再喘着气,去摁头蚁,失手,还被后来的蚂蚁咬——他跑了太远的路,神思倦怠,汗湿到衣襟。

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还是让他快意。他终究摁死头蚁,将尸体摁进砂石。咬人的蚁停下来探,后来者居上,真正的蚁附来了,壮观如潮。

息再简直无处落脚。

他觉得恶心,同时在笑:孩童的笑,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快将它们拂开。”身后有人在喊。

是俛眉子。他拄拐,脸色极差。

一路追来,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

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甩净手:“现在我可以读书了。”俛眉子抹一下眼睛:“是,我以为你要放弃。”

两人身后,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

俛眉子忍住哽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耐心。”他真的看不起息再,当下也是真的动容,想要揽他,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原来驰道上有小车,近了,里面钻出公冶千年。

千年眉眼有哀色,看到息再,转为喜色:“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满腹心事,到再见时才能吐露。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更远处还有人。

那人在行尘里徒步,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

公冶千年认出他:“肖居室。”

肖不阿没有回应,看着息再,泪如泉涌。

凭着对世道的敏感,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蚂蚁在手面上爬,被他捻死。

“你——”

“你母亲死了,你母亲已经死了。”肖不阿忽然扑过来。息再躲闪不及,被他抱住。

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肖不阿六神无主,孩子一样;息再被他抱着,却像被他依靠。

孟皇后死了。反复的病情后,她于某日午夜惊起,胡言乱语至平明,咽了气。

余数不多的日子里,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形态如骷髅,五感不分明,几乎等同于死亡。有人靠近,她就打闹,等人不堪惊吓跑开,她才伏在被子里哭。有宫女说,皇后高热时,曾向文鸢公主道歉,四肢发麻时,又痛苦地念着“母后就像头妖怪”。

弥留之际,她在后梁帝怀里,听后梁帝叫她“好阿噎”,反着水。她的眼还有神采,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

“真没出息。”她想要这样说。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希望我儿又温柔,又坚强。”她没声,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肖不阿却抵着殿柱,恸哭起来。

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

肖不阿过于悲痛,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他只好击地,到手足流血:“悲乎楚王,年不过舞象,已经失了母亲。”肖不阿的大半神魄,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体肤之痛,甚至不能让他变色。

或许看他真切,后梁帝指他的额头:“你这样关心楚王,往后别为居室。我给你一处地方,许你自筑殿堂,楚国恰好缺相国,就由你来做。”黄门请后梁帝走。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

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肖不阿连忙称喏。

过后他看,原来是公冶国师……

肖不阿寻人,从一县找到另一县,乡里之间游荡。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却因为想起她,心头如割。她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但如今,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椽栾,你不要怪我。

他抱着息再,将实话说出。

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

震惊过后,千年抬起凤眼,重新认识息再:灵龟吐数,风车转动,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之后两人相投,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千年这次下决心,绝不会改易,要请眼前人相助,要让他入仕,参政,掌权,控制边廷,以他的聪明,道路有千万条。

另一边,俛眉子面如土色。

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而他则着眼于现在:毫末出身的人,凭借本能,活得有尊严,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谁也不能帮他修正。

俛眉子捡起手杖,走到息再身边:“如何,你还想要求学吗?”

“要,我保住了那根橑,请俛眉子教,”息再不改面色,从肖不阿怀中脱出,对三人说,“今天的事要保密。”

他走前,三人走后,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脚下有丰满的影。

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闭门谢客,教了息再三年。

他是个俗人,更是个才隐士,为师第一天,就问息再,万类与王政,想学哪一边。

息再昂首说两边,俛眉子便让他泛读,释名,章句,韵律,说经……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通通从头学起;又让他对策,内外治,勤荒政,礼物封禅,任将功劳,学校选举,赋税屯田……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坐对仙道与鬼神;到群书各有所出,他再让息再读史,三年将尽,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

后梁全境在他笔下。他起座,身形已经盖过地图。

“听说,蚩尤大旗现世,国朝将有战争。”

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

“是,如果战事起,我与我父亲有安排,你且安心读书。哦,楚王结束大孝,传出要入省的消息,如果传言是真,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千年踌躇满志,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等他离去。息再才坐在岩上,冷冷地发笑。

他这副样子,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不过,他实是帝后之子,原本的第一宗室子,而非人言的野种,过去的苦与侮辱,争强与反抗,本来空洞洞的,如今都有意义。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

如今时机成熟,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

俛眉子在岩下看他,叹了口气。

明媚的午后,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吞进腹中,又划开十指,浸泡在污水里。

到晚间息再入庐时,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废人。

“我是外人,偶然得知你的身世,于你是个隐患。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俛眉子留个字条给他,面壁睡觉,任由息再如何摇晃,也不转身。

许久,他感受到耳畔有附着:“老师,我今日道别,今后另有打算,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带刀,本想杀你。”

“你这小子!你放过我!”俛眉子无声地嘶吼,踢他出门。

息再在庐外拜别,俛眉子在庐内喝冷水。师生都落泪。远处的直木折了。

“楚王。”

“神王。”

息再去找浡人,走在街上,他发现风闻快,如今各处都是人言的“楚王”。

真正的楚王慢于风闻,半年以后到达。象车载他,香尘逐他,斗牛紫气照耀他。他的仪仗从左冯翊过,辉煌灿烂,几乎一切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因他的光芒散退。

实际上,省中组织追捕和屠杀,为楚王辟净地。三辅地区早就被清理。

息再也险些被清理——他舍去从前的一切,又开始要饭,碰到城卫,城卫说乞丐不得上街,准备捅死他。息再便露出面容,得到一顿梳洗和一套衣服。

他穿着丝麻衣服,随人流,追象车,听到最烈的欢呼声,才看车上。帷幔飘起,双凫让路,楚王的美入人眼,落在后梁人心中,成为梦。

息再默然地看,像对镜,没什么好看。

他转头,招呼浡人。

与楼船士生活的几位,并与游徼生活的几位,听他安排,跟上楚国的队伍。等到楚王自省归去时,他们将悄然随行,到楚国两翼东海、长沙郡生活。

安排妥当,息再要走,又看一眼:楚王在秋色里。

为迎接王,道路设得很宽,左尉的兵马来去,驱赶人群,不使其滞留。街上不时变得空旷。息再走着,偶然抬头,见到街对向一人,便驻足,换条路。

那人气笑,过街来捉他:“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找你半年。”

两人拉扯,避入空巷。息再皱着眉头说“千年”,千年才松手。

“你变声了。”

不但变声,身形也变化。短短半年,息再长开了,肩宽与腰线,都是少年样。让千年陌生。

更陌生的是态度。

千年跟他讲点将:“修氏兄弟骁勇,而赵将中干,我将他们尽数点为壮士,若有战,则好运筹。”息再只听,事不关己的样子。千年渐渐喑哑:“怎么,获知身世以后,你反而失了向上的心?你曾经批评我,说我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如今我要将原话奉还。息再,我请求你,不要堕落,和我——”

狭窄的巷空,鸟在歇脚。息再打断千年,将他推进巷道深处,将鸟惊飞:“千年,你错了。”

不厌的人,无一日不想向上,怎么可能堕落。

他难得倾吐心声:“我们可以同行,但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我。”

千年怔怔地“啊”,想起乱蚁在息再脚下逃窜的场面。他从息再手中挣脱,竟有些势虚,勉强玩笑:“不无道理,毕竟你是能杀头蚁的人。”

分别以前,息再让千年别找他:“换我,我来见你。”

千年还有很多计划,都被息再否决:“千年,你曾经跟我讲过燕王。燕王恶劣,却有话在理,你族能够安然百年,是因公冶氏像列星,恒常不变。如果你们求变,介入世事,次数多了,总有不幸时。我知道你不怕,但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浪费?养精蓄锐,找一个对的契机,以国师的身份由内作用,才是良策。”

这番话不留情面,却是息再的诚恳。

可是千年毕竟九、十岁,赤心高远:“你不懂我公冶氏之守。”

息再便也摇头。

两人从巷中出来,各自行路。这是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千年想,还是等到年末,再与这乖僻的人和好吧。他回宫,得知父亲的死讯。

公冶国师死了,由千年点为壮士的修釜打死。

修釜撞见国师用画启示楚王,等楚王离去,才对国师下手。尸体过后被焚烧,掩盖伤痕,假托给天雷,使众位公冶氏深信不疑。天数台上扬起白幡,老国师一唱三叹,对天告罪。千年在他脚下,向长阶流泪。

不待他喘息,国朝战争又来了。燕国三郡作乱,西北也起硝烟。千年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国师,在后梁帝征求他的意见时,有了主意。

他授意天命东北,劝说后梁帝,将精兵强将转调燕地,暗望西北义阳那位神武子,能挫败后梁的利爪。

但事总不遂他意,似乎天都站边,不支持千年:派往西北的赵将溃败,眼看要将边关让出。义阳国却闹内乱了,义阳王父子因叛受俘,一死一囚,赵将白得一场胜利。

千年茫然地迎接王师,数月后,在皇帝与新皇后厉氏的婚宴上祝吉。

他吃得很饱,听到上下席传来赞叹:“国师功劳。千年无愧为公冶世出的天才。”险些呕吐。

结束宴会,千年去找息再。

除了和好,他还有话要说。

但县中已经没有息再此人。过路人端着下巴,也只能回忆起零星:“是有这么一个乞丐,模样很清美。欸,这年打仗,谁关注他去了哪里。”

千年受挫,回去的路上,埋进袖子:“我错了。”

他闷着,想起息再的话:“我来见你。”

少年总发冷笑,却从不食言。千年自觉还有可信的事,便擦净泪水,重新振作:“那么我就在天数台。”

后梁帝做梦,梦到下泉。泉中有手指他:“散。”

白天他喊来宗正卿,令赐鞭。

宗正大呼冤枉,抱头挨打,听到殿上人问:“新诞宗室子?”则吞下冤枉,片刻后,说一句“无”。

鞭子外又加杖。

“陛下,赵王新婚,但王妃幼小,不曾敦伦;燕王说不拘不束,多情于六郡之物,故无所出;其余十数岁的宗室子,都在等待陛下使婚。这样看来,宗正处不应有新诞子的记录。大人没说谎。”宗正卿过分惨叫,让冯天水不忍,便上前一步,为他说话。

冯天水是后梁帝表叔共侯幼子,以敏锐闻名,今年十七周岁,已经与在任朝官学习了三年。

后梁帝爱其能言,示意停手:“谁教你说话?”

“陛下仪表教小人说话。”冯天水发抖。

后梁帝大悦:“好小人。”

宗正卿得救,过后与冯天水出殿。师生互相搀扶,共读空荡荡的宗室名籍。

“最近一条记录,是七八年前降生的齐王太子。后梁许久不曾有新的冯姓贵子出生了。”他们小声议论,与一名官员擦肩而过。

兴高采烈的太常属官,走过又倒回,向宗正卿见礼后,叹气:“唉,舒大人彻夜忙。”

他也拿着一卷名籍,炫耀似地展开。

宗正卿和冯天水因此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太学新补三十位博士弟子,由太常审核留名。如今,这些来自三辅或地方郡国的美少年之姓名,就要上呈给皇帝了。

“彻夜忙!”

属官走远。宗正卿哭笑不得,忽然忆旧,问冯天水:“共侯让你明年入太学吧?”

“是,不过我的经师就在太学教授,他常叫我去旁听。”

“那么你就去旁听吧。”宗正卿抚摸伤处,觉得不该耽误冯天水,打发走学生,改去督造砖瓦。晚上回来,他问冯天水:“如何?与博士弟子一道,你自觉能跟上课业吗?”

“有余。”冯天水从来谦虚,却说出这种话。

宗正卿便知这届学生的苟且。

他想起太常属官的高兴劲头:“现在有余,之后就要吃力了,三十位增补弟子中,或许有出类拔萃者。冯姓无出贵子,原来贵子已经在别处降生了。”

在宗正卿和冯天水做猜想时,通往省中的数条大道上,正平驰公车。

半月以后,公车到齐,弟子下车,互相拜见,取各科博士为经师,开始为期一年的太学生活。由宗正卿所远见的出色的人,也逐渐崭露头角。

右扶风平陵贺子朝,祖为朝议,父为文学,初入省,让看惯了秀才的太常舒寻音赞叹:“风雅诣太常。”

他带这位青年去前殿观摩对策,想看看贺子朝的高低。贺子朝领悟极佳,聆听,明辨,沉吟,有时查出对策者力不从心,也会代替那人着急,低声辅正时,流露学问,让舒寻音频频点头。

只是,几场测试下来,舒寻音发现他的问题:他有心入仕,却连皇帝的玩笑都听不得。

“子朝,你今后为官,只有一点要改。”

舒寻音批注策文,贺子朝便在其后侍坐,有文臣风范,让舒寻音又高兴,又难过。他受皇帝宠爱,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思生发,面对贺子朝,却不由得想:不逢时的孩子。

为帝幸的太常,先教后辈为官之道:“知道哪一点要改吗?”

贺子朝思考:“重实事,少藻言。”

舒寻音对素直的青年摇头。

若是生在识人的朝代,以其气志,必成大器,但在这位皇帝的家天下中,则需要有人徐徐引导。

贺子朝还在自责,答错大人的问题。这边舒寻音已决定了,一年期满,要让贺子朝做太常掌故,就从他身边的小官做起,由他亲自来教。

为此,他特意去天数台,为爱徒卜命,虽被无礼的人泼水,总算得到“金印紫绶,国之栋梁”的预言。舒寻音由心欢喜,又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便起了招婿的心。

闲居时,他唤来独女,亲切地说:“银阙,父亲门下一子,上佳,可为夫婿。你情愿吗?”

舒银阙和一切怀春的贵族少女做同样的期待:“难道是息再?。”

舒寻音还未反应,仍然挂着为女儿和贺子朝的微笑:“嗯?”

在天数台泼水的傲气青年形象,这才清晰起来。

昌山孤儿,大市之县贼,横县私学的童学生……息再的风闻最多。不过,无论风闻怎样,最后的他都是冯翊治所唯一的举子,百中取一的人才——地方推荐考核时,左冯翊开密府,设十难,察学问精神。众生解一难者二三十,解五难以上者不过二三,而息再除了制祭的仪礼没有作答,其余全部应对如流,且高妙非常,令人瞠目,迫使左冯翊撤下内定的贤良,转见这位青年。

“众说都好,唯独祭礼不通,为何呢?”他见面揭短,却被息再反问“我朝难道需要祭礼”,惊得连说几句“你妄言”。

掌管祭祀的食长就在旁听,一下被激怒,将印掷到息再脚边:“大人,此子虽然长于应答,却无见识,入省也会为皇帝厌弃,怎能当我左冯翊的举子?快赶出去吧。”

其余下官附和。

见左冯翊犹豫,息再笑说:“大人以为呢?我究竟是为皇帝厌弃,还是得到器重?”他举手离去,留下议论纷纷。

日夜思考的左冯翊,在一个阴天醒悟,用手信将人召回。

属下不解,被他骂退:“此子有命发达。”

他亲自为息再整装,等待宫中车马的间隙,又对息再极尽照顾。下官们那时以为左冯翊大人受惑,许多年过去,才感叹大人的高瞻。

公车来了。息再虽然一无所有,却像个显要的人,踩着左冯翊的膝盖登车。

使者很受感动,夸赞左冯翊:“大人真是礼贤下士。”

左冯翊囫囵点头,牵住息再的衣边,避开使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久远的事,或许有出入,还请你体谅。听人说,你早年在昌山生活,难道是昌五冶铁处?我特意询问昌五的铁官长,他坦白,曾经收过弃婴,姓名用竹片记录,恰好与你同姓。”

息再又踩着他的膝盖下来。

当着众人的面,举子对大人说话,却像上士对下士说话,竟让他躬身。

“两枚铁当卢在我腹中十几年,大人要剖开一看吗?”

“果然是你。运输官昏了三天才醒,醒来就要找人杀你,抓不到你,就抓来铁官徒,鞭笞他们,直到数人的血肉混同……铁官这件事是真,那么,在别县做贼,做乞丐,也是真?你真如众人口中一般。”两人耳语,一人汗涔涔。使者和属下竖耳聆听。

“是真。”

“但是,你怎么能通过我的考试,你怎么能,啊呀,你作弊!”左冯翊立刻否定自己,“不,我不透露,你如何作弊?但我想不明白,按如今的世道,似乎少有这样的道理,贯通文理的人,竟然是个孤寒?”

他不说了,因为眼前的青年充着两眼血发笑,又美丽,又怫郁,像头妖怪:“大人觉得我不应通文理,应在街边被人啐,直到白头?”

息再逼近,左冯翊渐渐后退。

他混沌,汗湿衣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运输官的描述:“大人请听,那个五岁小孩有枭雄气,将开膛破肚挂在嘴边,到青壮年纪,一定为害四方。要抓住他!”

运输官真不会看人,左冯翊想着,再转眼,息再已经匍匐在脚下:左冯翊是举人的长官,日后举子飞黄腾达,除了敬谢天地君父,首要感谢的外人就是他了。

属下乐见这副景象:“不枉大人抬举,快看,他知礼了。”左冯翊也抹把汗:“是啊。”

息再起身登车。左冯翊坐在高堂上目送,忽然伸腿瞪眼:“慢来!他实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他幼时就能袭击输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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