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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当日。
官家贵族的青年才俊们云集皇家猎场,纵马持弓,尽展风采。
比起满场被追得慌不择路的走兽,长公主白槿鸢更像这场围猎真正的“彩头”和“猎物”。只可惜年纪轻轻沙场浴血的女将眼里,贵族公子们自诩潇洒的动作更显笨拙多余、花里胡哨。
她只顾跟在白瑾煜身边,教导他拉弓与狩猎的技巧。
姐弟二人纵马驰骋猎场之上,身姿潇洒、衣袂翩飞,完美承袭其父皇姿容,皆是气宇轩昂、容姿清丽的模样。不由引人遐想……
若圣上当年无病无痛,跨马引弓的样子又该是怎样的天人之姿。
晋楠若远远跟在一双儿女身后。
白瑾煜大概是全场玩得最开心的,作为年幼尊贵的太子殿下,没有压力也没有包袱,在长姐的陪伴与教导下收获颇丰,时不时回头向晋楠若扬弓,高兴得一张脸红扑扑。
【煜儿,慢一点。】
【知道啦,爹爹。】
晋楠若偶尔出声提醒。
白瑾煜乖乖应答了,过于兴奋的情况下还是会追着猎物不经意跑远,好在白槿鸢跟着,问题不大。晋楠若远远望着,不由叹息。
他亏欠两个孩子太多。
因他的复仇与过错,上一世的白槿鸢尚未出世活活憋死在肚子里;而白瑾煜虽侥幸活了下来,却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虽贵为太子,却备受欺凌奚落,从未如同龄人那般自由快活。
今日这般光景,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嗖——
破空的箭声打断晋楠若的思绪,他蓦然缩紧了瞳孔,这熟悉的破空之声仿佛掀起寒江的风雪,惊悚袭上脊梁,让他想起不堪直面的往事——
“煜儿——”
白瑾煜全无防备,闻声回头,不知何处而来的箭矢已逼近他的咽喉——
嚓!
飞旋而至的长剑半空撞上箭矢,惊险擦过白瑾煜身前,削起了一缕乌发碎在空中,一剑一箭同时飞出去跌在树下。
晋楠若脸色煞白骑在马上,还保持着掷剑的姿势,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惊魂未定。
“呜哇……”马受了惊,白瑾煜轻呼一声跌了下来,定定望着不远处险些戳穿他咽喉的暗箭,心有余悸缩了缩脖子,抬头看向晋楠若时,眼里水泽蔓延微微闪光,“爹爹……”
“煜儿!”
白槿鸢正在捡拾射中的野兔,这暗箭射向白瑾煜时已来不及反应,此时蓦然拉弓引弦,挡在弟弟身前警戒四周。
躲在暗处发箭之人明显经验丰富,挑选了最合适的时机,一击不中便已收手,周遭再无动静。
“晋大人!怎么下马了?”
“太子殿下摔了吗?可有伤着?”
远处有纵马的身影接连奔过,许多人围了上来,一瞬间发生又一瞬间止息的危险比眨眼更快,没人察觉异常。
猎场之上,围猎之时,误伤并非不可能,原本指向猎物的箭矢,无声无息对准了王储的后背。
晋楠若拾起那一支箭,仔细打量,箭上无毒,也无任何不寻常之处,和上一世的寒江冷箭一样,可能出自任何人之手。他甚至没有证据,能证明众人骑射的猎场之上,这支普普通通的箭曾对准太子的喉咙。
“爹爹……”白瑾煜被白槿鸢搀了起来,虽然吓得脸都白了,小少年仍保持着镇定,没有失去天家贵胄的仪态。
只是走到他身边轻轻捏住袖子时,蓄泪泛红的眼睛,轻抿的嘴唇,嗫喏而出的一句“爹爹”,藏着外人难辨的害怕和委屈。
晋楠若起身将他抱上自己的马,翻身跨坐其后,双臂将白瑾煜圈在怀中:
“太子殿下乏了,今日到此为止。鸢儿,走。”
一场春猎骤然停止,众人悄声议论,不情不愿又不得不遵从。
返回途中,白瑾煜坐在晋楠若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裳,湿漉漉的睫毛下不断有泪慌乱地落下,偏低着头抿着唇,面目自然,没发出一丝声响。
晋楠若用指尖轻轻拭去他下颚上的水迹,双臂紧了紧,将小少年温热的身躯拥在怀里,一时觉得心跳闷燥,庆幸又后怕。
事发之时,鸢儿在取猎物,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若非那冷箭破空的刺响太熟悉又太惊惧,多少年魂梦难安,一瞬间就使他反应过来,不然定是来不及掷剑拦截的。
“别怕,爹爹在。”他把孩子抱紧,努力稳住声线。
一击未中,如此大庭广众,又增派了护卫,想必短时间不会再出手。
可他仍然不安。
非常不安。
皇族猎场,天家重地,竟有人众目睽睽敢对太子下手。
一样的冷箭,一样的要害咽喉,所有的一切都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晋楠若知道,他掷出的那柄剑,已经改写了白瑾煜惨死的结局。可这绝不意味着结束。
贤王白临奕已死,意图刺杀太子的鸩酒、冷箭仍然按照时间线精准出现。这
', ' ')('足以说明……
那躲藏在阴暗之处,一次次试图刺杀太子、谋夺皇位的,也许不是贤王。
——不是白临奕。
晋楠若觉得呼吸有些粗重,脑子里一片混沌撕扯,却在逐渐变得清晰。
他还有一个疑问。
上一世皇位空置,皇嗣只白瑾煜一个,杀死他的确能夺取皇位。可这一世不同,君王尚在世,膝下也不只白瑾煜一个,即便折损了太子,也只意味着更换储君罢了。
若真有狼子野心,也该将矛头对准皇位之上的白汝栀。为何突然越过在位的君王,刺杀太子呢?
咚。
晋楠若一怔,只觉胸腔里心跳骤停,瞳孔缩紧,一时呼吸也停了。
对……
若要一举夺位,只杀太子可不够。
矛头该是……
——白汝栀。
半个时辰前。
天子殿。
药香氤氲的寝殿中,白衣墨发的美人君王倚坐窗棂边,小腹间圆凸饱满,正安胎小憩。
春色明艳,不及美人容颜。雪色的肌肤无暇洁净,如瓷剔透,长长墨发流泻而下,支在下颚的手腕纤细雪白,通透的晨色里宛若透明。
他的呼吸轻而易碎,长长的羽睫垂落,柔和温煦的风里发丝轻曳,如那三月雪白皎洁的梨华,潇潇簌簌铺满一整个繁华京城。
“陛下这一胎养的真好,定能足月安产。”
温盈正为他把脉、按摩,不由感慨。年近40的君王,不论本人的气色状态,还是腹中安养的皇嗣,都比年轻时候更好。
不亏他那个傻师弟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研习医书,竟真创造了奇迹。
白汝栀长睫撩起,眼底照入明媚晨色,望着窗外如云如雾的桃树,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出事了!】
殿外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时,白汝栀从稀薄的睡意中惊醒。
“君王殿外,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温盈神色微变,立时跨出殿去训斥制止,却已来不及——
【猎场那边有人刺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出事了!请您去看看吧,或来得及见最后一眼……】
白汝栀呼吸一紧,脸颊几乎一瞬间看得见褪去血色,撑着身子扶着后腰就要起身……
顿了顿,他神色微变似乎想到什么,又慢慢坐了回去。
良久,平稳清冷的嗓音不带情绪起伏地传来:
“朕知道了,退下吧。”
殿外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又道:“您不去看看?”
“晋爱卿在场,自会妥善处理。”白汝栀淡淡的声音传来,“退下吧。”
直到人走了,温盈奔到君王身前,执起他的手细细把脉,打量这苍白的面色,提醒道:
“陛下务必冷静,您如今的状态不能受惊动气,楠若在太子殿下身边,走之前多番叮嘱,您要信他。”
白汝栀点头,方才强装的镇定有了一丝裂隙,可见仍是扰乱了心神。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平复下心绪。
“朕自然信他……放心吧,朕无碍。”
“但是,温盈……”他握住温盈的手腕,温热的指尖透着灼烫,“儿女与父母连心,这种时候,光凭他一个人是撑不住的。”
“朕无法前去伴他身侧,你是宫中最好的太医,也是朕信任之人,你替朕去看看。若当真伤得严重,你要帮楠若竭尽全力保住太子……”
他递来一只精致小巧的瓷瓶。
“这些年,楠若为朕寻了不少灵药,你一并带去。记住了,这是君命。”
温盈正欲拒绝,一句“君命”已堵上他的嘴,满口的忧虑只得咽了回去:“可陛下您……”
“朕答应了楠若,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殿中等你们归来。”白汝栀神色认真,“若煜儿无碍,你快去快回便是。”
温盈领命离开,持着圣谕跨马直奔皇家猎场。
仅剩下君王一人的空寂寝殿中,浅淡的中药熏香丝缕蒸腾。窗外粉桃如雾,春色绚烂,是一个适合狩猎的晴好天气。
白汝栀凝望着殿外桃花出神。
莫名的,他眼前浮现出昨夜二人缠绵的光景,那月色如织,桃华如火,与他的吻和情话焚作一处,余烬不尽。
【陛下。】
直到殿外再次传来唤声,轻柔温润的嗓音,透着忧虑与不安,犹疑着向他开口:
“您……还好么?”
白汝栀从思绪中回神,脸颊竟被泪浸湿了,应声望向殿外方向,有些诧异地回道:
“兄长……?”
是豫王白汝念。
自称病闭门以来,他很少来打扰他。
想必煜儿遇刺的消息传开,他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兄长前来,可是为煜儿的事?”
“是呀……猎场有晋大人坐镇,想必不成问题。你身子弱,我有些担心……我能进来见见你么?”
', ' ')('温柔又小心翼翼的话语,白汝栀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开口:“兄长……”
“抱歉,是我唐突了。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白汝念默了一会儿,轻叹口气,“我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实在担心。想着煜儿出了事,你定心里憋闷,便想来看看你,陪陪你。”
“若陛下不便,臣兄先告退了。”
“等等。”
白汝栀出声喊住了他。
他的确对兄长心怀愧疚。父皇母妃早逝,兄长是这世上除爱人和儿女之外,他唯一信得过的亲人。
他却始终隐瞒着他,称病闭殿数月不见,任由兄长踌躇不安、担忧至此,唯盼一面罢了,怎忍心再拒之门外?
白汝栀慢慢低下头,纤长漆黑如蛛丝的长发顺着雪白的寝衣垂落,单薄衣料下他临产的肚子隆得圆凸饱满,孩儿在慢慢地入盆,距离生产还有一段时日。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拿过面料柔软的白娟,撩起衣裳小心缓慢地将鼓鼓的肚子裹紧了些,又披上一件薄绒的披风,拉紧掩在身前,慢慢站起身。
只是见一面而已。
他像很多年前那样微笑着唤他:
【哥哥,你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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