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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楠若在下雪的廊下坐了一整夜。
碎雪纷纷洒洒,从夜空最深处飘飞而下,铺满了京城宫阙,说不上的凄美。
少年坐在那里,像个僵直的雪人,睫毛梢都凝了雪,怀里捧着幼时偷出来的母亲的牌位,手快要攥出血,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
他蓦然起身,怀里牌位跌了下去,像突然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往状元府外冲去,大喘着气跨马扬鞭一路往城郊奔去。
“白……汝栀……”
“白汝栀——”
天边刚有鱼肚白的微光。
雪还未止,深山里飞雪渺渺,不见一丝活物。
晋楠若纵马行至那一处雪坡,下马一路狂奔一路搜寻,嘶喊声回荡在风雪中,渐至嗓音喑哑。
回应他的只有风雪之声,暴雪天气山道上厚雪覆盖,连脚印都留不下片刻,就被新一层雪覆盖。晋楠若喘着热气,一路纵马奔行搜寻,嘶声大喊,天地间白雪悲戚,群山未曾回应他的呼唤。
“白汝栀……!”
晋楠若行至半山腰的茅草屋前,下马奔进屋里,入目只有一片杂乱的枯草堆,还残留着温度,再无半分人影。
他蹙了眉,在枯草堆前蹲了下来,迟疑着,伸手拾起了那里遗落的几片碎布,面料柔软尊贵,不是民间所有。空气中残留着咸腥的气味,昭示着这里曾发生的事,还未在风雪里散尽。
晋楠若突然开始抖,脸色变得惨白,呼吸发紧,跌撞扑出了茅草屋去,跨上马就往京城方向狂奔——沿着雪地上唯一一点深重的车辙痕迹,还没被风雪彻底掩盖。
也许……
他真的错了。
大错特错。
天亮了,雪还未停。
天子殿的灯火彻夜未熄,一整个太医署炸了锅,吊命的珍品灵药翻箱倒柜全拿了出来。李晁和小太医温盈里应外合,一个在君王殿外熬药操持、掩人耳目,一个在殿内守着分娩的君王,整件事的真相被掩得严严实实,参与营救的数人全数羁在外殿里,由张迎守着,再漏不出半丝风去。
下着小雪的清晨,格外宁静,也格外冷。
张迎呆坐在殿中,佝偻着身子,苍老的脸上目如死灰,仿佛经历了什么摧毁心神的事,一瞬苍老憔悴了十岁。
“晋楠若的孩子。”
他记得李晁把那个刚生下来的死胎交到他怀里时的眼神,和语气。
殿门被人从外撞开,晋楠若奔了进来,浑身的雪大喘着气直直往内殿闯,见了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许久才喘匀气说得出话来:
“爹爹……?您怎么……”
张迎哆嗦着起了身,向他走去,抬手就是重重一巴掌扇上去,直将晋楠若扇得踉跄后退几步,险些跌跪下去:
“我怎么会……养了你这样一个东西——”
他哆嗦着手,指着那少年,这辈子第一次向他动手。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终是老泪纵横跌坐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晋楠若脸上清晰一个掌印,嘴角看得见肿起来,呆呆看着他痛哭的样子,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怔怔抬头望着内殿方向,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跌跌撞撞就要往内殿闯去——
被张迎拦了下来。
“爹爹……”晋楠若喑哑地开口,睫毛凝着雪轻轻颤抖着,两道泪便从眼尾滑下来,“我错了……你让我见见他……”
张迎满脸的泪,哽咽着指着他不停地抖:
“陛下命悬一线,岂容你再去害他。你给我滚……滚出去!”
“爹爹!求你……”
“滚——”
内殿。
血腥味掩盖了炉中药香。
偌大龙榻之上,白汝栀浸在血泊里,挺着肚子孱弱地辗转、挺腰。
他一头墨发柔美松散在身下,浅白的唇急促地喘息着,脸颊比窗外飞雪更白。手指紧绞着被褥,小皇帝唇间支离破碎的呻吟衰弱而疲乏,一次次在腹中剜肉刻骨的阵痛中蹙眉喘息、高高顶起臃肿的腰腹。
飞雪无声,他额上还敷着冷帕,漫长孱弱的分娩中依然在持续低烧,生产关头不敢乱用药,只得这般捱着。
“呼……呼呜……嗯……!”
细白如玉的手指死死攥着床褥,白汝栀额发湿透了,无边际的产痛中沉沦、煎熬着,单薄瘦弱的身上肚子隆得又沉又鼓,一次次挺起腰腹又重重下落,额头、睫毛满是汗渍,空洞的眼里几乎没有焦距,湿漉漉凝着泪泽,顺着眼尾滑入鬓发。
痛,好痛……
除了痛,再没有别的。
李晁隔一阵揭开被角察看一次,只见满目血色,浸透了床褥。白汝栀胎水早已流尽了,下体不断在出血,干涩的产口洞开、不断收缩翕张着淌出血水,第二个胎儿的头堵在那里,下来得很慢。
李晁摸上年轻君王绷紧的孕腹,往腹底施力按了按,摸到第二个孩子肩膀向下,胎位算不得正,难怪迟迟生不下来。
', ' ')('他慢慢收回手,有些颓然地在床边坐下去,怔怔看着小皇帝痛楚呻吟着,挺着肚子在满床血污中辗转、挣扎……慢慢弯下腰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老泪纵横,哽咽得语不成句。
参汤已灌下几碗,又喂进了皇室吊命的灵丹,身为太医能做的,已是极限了。
陛下还能撑多久,这个胎位不正的孩子能不能活着生下来,全看命数。
“李……晁……”
嘶哑的唤声,碾作气音,从龙床上孱弱的君王唇间唤出。
李晁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入一双遍是苦痛的眸子里,便颤巍巍跪了下去,泪流满面向他扣了几个头。
白汝栀躺在龙床上,浸在血泊里,肚子还隆得高高的,将被褥撑起。
他的睫毛润湿,惨白的唇间正细细喘息,额发湿透了黏在苍白肌肤上,颈间遍是黏腻冷汗。那一双湿漉漉遍布痛色的眼眸正深深注视着床前老人,修长素白的手紧紧按在绷紧的腹底,清晰感觉到那里硬实的胎头一寸寸碾过血肉,撑开了他羊水流尽的产口。
白汝栀惨白的唇轻轻嗫喏,眼尾泪水如星光滑落,捧着肚子几次喘息,才说完这喑哑破碎的一句:
“听……旨。”
两天一夜。
黄昏时分,内殿的门终于敞开。
太医李晁抱着一个锦缎襁褓走了出来。
“李大人,如何……!”
张迎第一个冲过来,见了那襁褓里白嫩嫩的男婴一时涕泪俱下,哽咽得几乎站不稳:”太、太好了……太好了……”
李晁抱着襁褓立在殿门前,脸上还残着泪迹,眼里已归于平静,无悲无喜。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张迎,落在不远处怔怔望着这边的晋楠若身上,开口:
“晋楠若……”
“接旨。”
那少年依然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边,看着他怀里的襁褓,自言自语着什么,像被抽走了魂魄,听不见也做不出反应。
“混账东西,还不跪下!”
张迎上前连拖带踹地将他拽了过来,一脚踹翻在李晁面前。
晋楠若狼狈跌跪在那里,喘了两口气,眼里几点泪水跌了出来,没留下痕迹。
李晁收回目光,抱着襁褓慢慢展开手中金色的圣旨,正声宣道:
“皇子白瑾煜,乃朕长子,且为唯一子嗣,着册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
“因其年幼,尚难继大统,着爱卿晋楠若为太子义父,承指正教导之责,辅其执政爱民,朕心可慰。”
李晁哑了嗓子,苍老的手颤抖着,慢慢将手中圣旨递向面前少年:
“晋大人……”
“接旨吧。”
他没有任何反应。
许久,才在张迎的催促下慢慢抬起头来,空洞的眼里仿佛看不见那圣旨,只看着李晁追问:
“白汝栀呢……?”
李晁也看着他,托着圣旨的手还悬停空中,话里多了哽咽:
“这是陛下留下的……最后一道圣旨。晋大人,可分得清轻重……”
“白汝栀呢……?!”
他抬手将那圣旨掀了出去,几乎嘶声吼道,眼里两行泪一瞬跌下来:
“什么太子义父……什么指正教导……让他自己来说!他欠我的还没还清,现在又想凭一道圣旨拴住我一辈子,他凭什么——“
李晁怀里抱着襁褓,整个人开始颤抖,苍老的脸上也有泪滑落下来,哆嗦着一字一句:
“陛下说……”
“你的恨就到他这里为止了。这孩子是他留下的江山继承人,也是他给晋家的一个交代。”
“稚子无辜,望你好生教养。”
晋楠若呆呆看着他哆嗦着手把襁褓交到他怀里,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眼里有什么深重的情绪皲裂开了,汹涌的泪一瞬决堤而下。
他蓦地把襁褓塞回李晁手里,跌撞起身就要往内殿冲,被张迎扑上来死死按住。
“才7个月的身孕!他怎么会早产,怎么可能——”
他喊得撕心裂肺,哭得心神俱裂:
“白汝栀,你给我滚回来说清楚!什么给晋家的交代,我不需要!是你自己选择逃走,是你先选择抛下我——”
张迎大喘着气,年老力竭怎是几乎发了疯的年轻人的对手,终是被晋楠若一把掀开,眼睁睁看着那少年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进了内殿去。
迎面大片的血腥味淹过来,呛得人几欲呕吐。
晋楠若大喘着气,脚步发软几乎要晕厥过去,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哆嗦着手撩起那扇他曾无数次掀开的赤色珠帘——
年轻的君王静静躺在龙床血泊里,瘦削苍白的手腕像枯木下垂着,肚子平坦了不少依然微微隆着,将染血的被褥顶起。他的容颜苍白憔悴,依稀可见眉目清美,像一块倾世绝美的琉璃被摔成了千万片,零碎拼凑依然不似从前。
“……”
晋楠若
', ' ')('呆呆看着,像穿透了时光,万千回忆如潮水逆转,嘴唇血色褪去。眼前光影颠倒,好似有人重重往他心口砸了一拳,一瞬头重脚轻、目眩耳鸣,喉头亦有了咸腥味。
“楠若,朕总该要想个由头,给你应有的身份的。”
“楠若……我好疼。”
几乎崩毁的泪,从少年通红的眼中涌出。
他嘶声大喊着,在被人抓着手臂强行拖拽出去的空隙,拼命挣扎向那人伸出手,哭得肝肠寸断——
“白汝栀!白汝栀……”
“我错了!汝栀我错了,汝栀——”
内殿的门就在他眼前重重关上,隔绝了温度、气味,和曾经他弃如敝履的人和回忆。
那一天,晋家百千冤魂大仇得报。
也是那一天,晋楠若的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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