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寻个由头把人支走,反正林婉也不习惯总有人跟在身边伺候。
裴远家是在一条胡同里,村里新下过雨,胡同中积水泥泞,车马难行。
林婉和裴远就在百米开外下了车,她望着前方乱糟糟的泥水路,正琢磨该从哪下脚,裴远已脱下靴子,把裤腿挽到膝盖上,衣服下摆也掖进腰封衣带里。他在林婉面前蹲下身,在背上拍了拍。
林婉踌躇片刻,爬上裴远的背。他两条结实的手臂在她腿下一箍,背她往胡同里走。
这条路不算短,每经过一段,两旁或站或走,人们的目光都落在林婉和裴远身上,虽然不说什么,那眼神也像刀,一道道割在裴远身上。
他全当不见。但林婉都看在眼里。
她心里有数,却不说,把脸靠在裴远后颈,贴近了。
裴远家地势高一些,院中并没有积太多水,倒是生了不少杂草。院里分上屋和偏屋,厚茅草搭的房顶,两人走进时,有个年轻人正在上屋的房顶忙活,铺茅草,见有人来,一言不发,自顾自忙。
林婉从裴远背上下来,走到上屋门口。
他站在她身后犹豫很久,才伸手,越过林婉的肩膀,推开半旧的木门。
屋里昏昏点着两盏油灯,裴远轻门熟路,走到墙角孤零零的褐色大柜前,打开抽屉取出两短截用过的蜡烛,在油灯上对着蜡烛的捻子,摆在木桌上,然后吹灭油灯。
林婉记得古时平民家不常点灯,因为灯油很贵,他们多是日落而息。
这两盏油灯簇新,是有人提前备好的,显是专为她和裴远回乡准备的。
与林宅相比,屋中清简太多,斑驳灰白的土墙,两根立柱顶着屋梁,大方木桌,几张自做的椅子,角落隔着铜盆。唯一的值钱之物恐怕就是那突兀的大衣柜了。
外面人从房顶跳下来,抽回梯子折好搭在墙角,然后向屋走来。林婉发现他的身材和裴远一样高大挺拔,进门时要弯腰低头。
他看上去与裴远年纪相当,眉眼间有叁分肖似,两人有一样漆黑,黑如寒星的眼睛 。但与裴远相比,他整张脸看上去就平凡得多了。
裴远的亲弟弟,裴仁。
在来时林婉向人问过,知道裴远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性格有些沉闷寡言。
真奇怪,那些人并没有说裴远寡言,想来他从不是个沉闷的人,只是在林府里,林婉很少听见他说话。
就在今年开春,裴仁到别的村帮工补贴家用,不当心被田陇里惊着脱缰的马踏在身上,折断叁根肋骨,险些死了。
当时裴远在忙自家的田苗,村里人匆忙赶到通知他,他急匆匆跑回村长家,不止看见重伤的弟弟,还有常来村里走动的王媒婆。
王媒婆晓之以情,苦口婆心,劝裴远说,裴仁身上除了肋骨,还有打娘胎就带出来的弱病,脏腑不好,若不花大钱好好吃药养着,活不过叁年。
在这以前王媒婆已经来过不止一次,每次她提议入赘的事,都被裴远眼也不眨地赶出去。但这次裴远没法拒绝了,他从来不知道弟弟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就像王媒婆说的,挺得过这次挺不过叁年以后,而无论是治裴仁的肋骨伤,还是求药问方调理他的身体,都需要很多银子。
裴远需要钱。所以他签了林宅的死契,把自己卖进林府,卖给那个听说快死的病秧子,跟她生孩子。
裴仁注视裴远。两兄弟见面,却好像没话讲。
裴仁说:“回来了?”
这句话后,他转身出去,不多时,旁边厨房里的灶点着了,散出了炊烟。
晚饭桌上居然有四个菜,林婉匆匆扒拉几口裴远夹到她碗里的菜,先到院子里透气。
她坐在小院菜园的围篱边,看正屋大木桌,裴远两兄弟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吃着饭。
深夜裴仁睡在下屋,冬哥和众随从已经先回林府,裴远把她的被褥抱进来,铺床安枕。乡下没有林宅温池浴桶的条件,他备好水在水盆,挽袖到手肘,在床边想替她擦身。
林婉拿出金疮药,用手指蘸了擦在他脸上的伤口上。
裴远随便一揉脸,“动作不用这么轻,就擦破点皮。”
他躲开脸,“算了,不涂了。”
林婉没有说话。
裴远像是浑身不自在,又像在发泄,他攥扯床褥,推开枕头,在床壁狠狠砸了一拳,然后重重仰在床上,用手臂遮住眼睛。
他的下颌紧绷,嘴角抿紧了,额头的青筋根根迸起,好像在极力忍耐什么。
林婉把药放在床边,“我先出去一下。”
刚站起身,被裴远一把攥住手腕,他力气大得惊人,攥得她手腕生疼,“你出去干什么?”
加重了音,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是夫妻,你出去干什么?”
裴远的声音潮湿,带着重重的鼻音,床头细小的烛火下,林婉看到泪水从他拼命遮盖的眼角滑落,落进鬓角。
此时有明月可鉴,她心疼裴远。
因为她是间接致他遭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林婉抬手,垂落的袖子盖住裴远的脸,“那我不出去,我什么都听不到。”
裴远的哭声压抑着,逐渐变大,他的身体微蜷起来,紧紧攥住衣袖压在脸上,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嘶吼。
他始终保持一个姿势躺在床边,好像睡着了。
等熄灯安寝时,林婉自己浣漱过,宽衣上床,小心跨过裴远躺在床里。
床不完全挨墙,她睡在里面,对着一片黑洞洞脑补各种牛鬼蛇神披发女鬼,脑补到最后把自己吓到了,忍不住往裴远那边靠了靠,被窝里碰到他的手,她紧紧握住。
裴远没有反应,应该睡得很熟。
林婉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害怕,小声叫几声裴远,裴远,他没醒。她盯着床里与墙面间黑漆漆的空隙,好像床下会爬出什么东西。
小心翼翼地把枕头挨上裴远的枕头,林婉用被子蒙住脸,靠在他肩头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恍惚有人拉开被子,她睡得不安生,将醒不醒,感觉有人在摸她额头。
林婉缩回去,更深地钻进裴远怀里,紧攥住他的手。
不知过去多久,裴远轻轻把手从她手里脱出。稍解开林婉的领口,在她肩膀涂好药,然后替她拉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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