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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个晨昏 第6节(1 / 1)

孩子们来之前已经排练很久,对友谊演出很熟悉,穿上演出服等在演唱厅。钢琴老师在试琴调音,孩子们在小声玩闹。一群看起来更小的孩子走进来,走在最后一个女孩身上的那条演出服一眼看过去跟其他人的没有差异,却在后裙摆上绣着好看的图案。

“你看她的裙子,很好看。”

那女孩听到大家议论,似乎习以为常。微仰着脖子站在那,像一只骄傲的天鹅。

梁暮的队友被女孩的漂亮衣服吸引,跑到对面去,请求看看女孩的演出服。

女孩突然被围住,变得局促起来。手指捏着裙摆,像一个提线木偶跟着众人的指令:想看看后面!前面也很好看!

“张晨星妈妈做衣服就是很好看。”

“张晨星家里还有好多书。”

繁星合唱团的同学们自动做起了她的宣传喇叭,觉得她的裙子这么好看,在大城市合唱团前扳回了一局。

12岁的梁暮也偷偷看张晨星的裙子,真的好看,总觉得那图案应了哪首古诗的景,但他又拿不准。终于在演出结束后截住她。

“张晨星同学,你的礼服上是绣的古诗里的风景吧?”梁暮问她。

10岁的张晨星被人拦住有点紧张,后退一步。

“别怕,我在隔壁合唱团,我叫梁暮。”

“我知道,你唱中声部。”张晨星去卫生间的时候听到梁暮自己试唱,那时就觉得这个小哥哥的声音很好听。

“所以你的演出服上...”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小张晨星身体微微蹲下,扯起自己的裙摆给梁暮讲解:“我妈妈说这是江海、这是明月、这是潮汐。”

彼时梁暮是父母口中的“逆子”,让他背书比登天还难,时不时拿小戒尺打他手心。这会儿听张晨星这么说,就又认真看了看:“还真是嘿!真是你妈自己绣的?”

“那当然。”

“真好看。很高兴认识你,比赛见!”梁暮转身跑了。

决赛那天,程予秋来看儿子表演,也看到了张晨星以及她特别的妈妈。结束的时候,张晨星的妈妈穿一件丝绸旗袍,挽简单发髻,像画中人。带着两瓶汽水奖励张晨星,母女两个站在演唱厅门口,张晨星妈妈打开瓶盖,一股凉气冒出来。张晨星踮脚伸手,迫不及待。听到梁暮叫她,笑着回头:“梁暮哥哥,喝汽水吗?”

“可以喝。”程予秋同意梁暮喝一瓶张晨星的汽水,对张晨星友好地笑笑,看到她毫不犹豫把她自己那瓶汽水递给了梁暮。而自己这个没眼色的儿子仰头就喝了。就抱歉的对张晨星妈妈点点头,寒暄几句,算是合唱团家长之间的交流。

回去的飞机上程予秋还在对梁暮说:“很好看啊,那演出服。那小姑娘的妈妈真是心灵手巧啊!”

程予秋很少羡慕谁、也不太自省,那段日子破天荒思考起自己对儿子的态度,最终得出结论:“妈妈可能真的不太称职。你看那小姑娘的妈妈,多爱她,演出服都要自己绣图案。那可是刺绣啊!要花多少时间呢!你妈这辈子都赶不上人家了。”

“但没关系,妈妈可以陪你。”

“那我的童子军军训你能帮我取消吗?”

“不能。”

梁暮从小就知道程予秋的话不能当真。在别人心里程予秋简直是不称职母亲典范,自己并不带孩子,她就负责指挥梁暮爸爸梁晓光。用她的话说:“咱们全家都听我的,劲儿往一处使就对了。”

梁暮对程予秋的话不当真,却对去过的这座南方小城喜欢起来。比赛期间每天坐大巴车穿古城而过,古旧的桥、檐下的雨、梁上的燕,都跟北方不一样。在小城那几天,梁暮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着方红年老师坐在小桥边纳凉。小马扎摆一排,孩子们坐上去,每人捧着一块常温西瓜,吃完了抹抹嘴,跟领队去玩。

梁暮喜欢在方老师身边。别的孩子去玩,他坐在那不动。方老师就带着他走街串巷,路过一家邮局,甚至走进去写了两张明信片。2000年的时候,梁暮生???活的北京已经是一座现代化城市,除了二环里已经几乎见不到这样的老邮局。

比邮局还老的,是巷子里一家书店。

那书店门窗斑驳,挂着一块写着“老书店”的脱漆牌匾,墙脚落一两块墙皮以及植物的绿叶,窗台上摆着一盆很常见的花,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抵在墙上。窗台立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几个字:“今日书目:《中国文化要义》。”

“《中国文化要义》。”方老师念了一句,问梁暮:“知道写什么的吗?”

少年梁暮摇摇头。

“没记错的话,194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国学大师梁漱溟先生所著。知道梁漱溟吗?”

梁暮再摇头。

“小朋友,要学的东西多着呢!”方老师笑了:“这家书店深得我心。”

方老师背手向里走,梁暮跟在后头。一个清瘦的男人坐在书店里,正在修一本旧书。两个人都好奇,站在书桌前看了片刻。那店主随和,抬起头对他们腼腆一笑:“可以随便看看书。”

“怎么收钱?”

“前半小时免费。来者都是客。”男人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人之时眼神温和,一双细长的手,指尖上缠着创可贴。看到梁暮看他的手就解释:“被书页划伤了。”男人手边放着的,就是黑板上写的那本《中国文化要义》。应该是他即将修复完成,准备对外出售。

方老师作为音乐家走遍全世界,眼界甚宽,却对修书感兴趣起来。坐在桌前认真看店主修书,有时会提问:“所以这样的要用做旧纸张替上去?”

“这里要勾笔画?”

“如果整本损毁呢?”

男人修书心细如发,答人问题亦是娓娓道来。甚至偶尔停下手中活计,为方老师认真展示解说:“整本损毁也要看程度。如果字体全部模糊,看不出本来样子,基本算作废书。”

梁暮也感兴趣,认真的看和听。有时跟男人眼神交汇,看到他眼神微微带笑,有谦谦公子的模样。这也是梁暮一生中第一次对光影记录感兴趣,那时的他心想这样的手艺如果记录下来会多么值得传承。

那天方老师不肯走,坚持要等店主修复完,并付钱买下那本书。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店主提笔写一句赠言给他。店主有些腼腆:“可我不是大家,我只是一个修书人,我的赠言没有意义。”

“不。”方老师摇头:“有意义。这是我不错眼看到你亲手修复的书,由你这个匠人写赠言在亲手修复的书上,非常珍贵。”

店主拗不过,提笔落字。正楷小字规整写下: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方老师感动万分,临行前要店主手写地址,并对他说:“我家中也有若干藏书,还请先生帮忙修复。我只有一个要求,回寄之时,请先生帮忙提字。”

店主应允,一直送他们至巷口。

直到后来许多年,梁暮对那家书店和店主都有深刻的印象。清瘦、白净,戴一副金丝眼镜,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带着淡淡的当地口音。

也是梁暮对这座城市不可磨灭的好印象之一。

那次合唱比赛结束后,两个合唱团建立了联系,不时给对方写信、通电话,互送曲谱和礼物。孩子们对这种因为兴趣而达成的友谊十分珍惜,梁暮也一样。每当方老师征集卡片的时候,梁暮都会报名。

“你准备把卡片写给谁?”

“张晨星。我就认识她一个。”

孩子们都要把卡片写给张晨星,因为她有一件好看的演出服,和一个好看的妈妈。

“也不能都写给张晨星啊。”方老师笑着说:“你们因为一件演出服记住了一个人,这是好事。但繁星合唱团还有很多小朋友呢,只写给张晨星他们会失落。”

最终的结果是写给“繁星合唱团”全体团员,中间夹带一句“我们想念张晨星等朋友们,期待再次见面!”

很多同学都知道梁暮有一个遥远的朋友,那朋友的妈妈很了不起,但梁暮没有这位朋友的联系方式,只能通过合唱团的信件问好。

那时12岁的梁暮只关心那两件事:一是平稳度过自己的变声期、另一个是明确自己的梦想。

他因为看到店主在修复旧书,突然对光影记录产生兴趣。那个暑假缠着爸爸给他买了一台摄影机,他从夏令营回来后就举着摄影机走街串巷。他开始观察人,性格迥异的人。

一头扎进光影天地,再也出不来。

第8章 3027天

梁暮在邮局门口碰到了张晨星。

说来也怪,城市不大,他来了一年多,像一个街溜子到处走,却从来没遇到过张晨星。现在却能偶遇了。

这家邮局他12岁那年跟方老师第一次经过,如今虽已翻修过,却还像老人换新衣,搭眼看是年轻人,走近能看出脸上沟壑脉络。

梁暮顶替员工架了个相机延时摄影拍素材,坐在一把斜靠椅上,吊儿郎当模样。张晨星目不斜视骑车经过,梁暮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张晨星脚支在地上从车上下来,把一摞书从自行车后座拎下来。力气之大,换一桶桶装水应当也是眉头不皱一下。

“体格真好。”梁暮出声夸她,手插在短裤口袋里走到她面前,爵士帽帽檐挡住阳光,也将他的眼睛罩在阴影里。

张晨星抬头看他一眼,又弯身拎起那摞捆好的书。是她上次淘到的旧书,简单修复后放到网上卖了出去,今天统一邮寄。

“真巧,来寄书?”梁暮明知故问,也知道张晨星不愿说话,径直伸出手:“帮你啊。”

“不用。谢谢。”张晨星转身向里走,手中力道锐减,侧过头看到梁暮半弯着身体握住捆书的绳结,再一用力,从张晨星手中接过。

“日行一善。”梁暮自嘲,转过头招呼站在那的张晨星:“走啊!”

张晨星由他去,跟在他身后,看他用力一提,再把那些书轻轻放到资料桌上。

走到柜台前跟负责邮寄的阿姨点点头,阿姨也不多说话,递给她一沓单子:“填写一下啊。”

“好的,谢谢。”张晨星从斜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帆布包应该是背了有年头,针脚接连的地方有几根线头,跟t恤上沾着的墨水遥相呼应,明显的“张式风格”。梁暮只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猛然想起2000年,10岁的张晨星垂首看母亲缝制的演出服。

张晨星低头写邮寄单,一笔一划,落笔铿锵,像她的短发有遮不住的性格。写一张单子,就拿出最上面那本书,夹在书页里放在另一边。为了节省时间,提前在家里整理好,捆书的顺序和邮寄顺序一致,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找书上。寄书的时候梁暮听到邮局的阿姨为张晨星算账,这才知道这便宜的二手书竟然还要包邮。

这么有良心的书店主人不多见了。

张晨星还行,至少她卖书包邮。

从邮局出来,外面的日头被云遮住一半,空气闷热,两个人都腻出一身汗来。梁暮从路边阿姨那里买了两瓶汽水,递到准备推车走的张晨星面前。

“还是这个味道吧?”他问张晨星。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10岁的张晨星请他喝的那个牌子的汽水。年纪轻轻,一把好记性。

一冷一热,玻璃瓶身凝结出水珠,由小变大,最终滚落到地面。梁暮手又伸了伸,张晨星终于接过,牙齿咬住瓶盖,嘭一声,冷气冒出来。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清凉。

她成年后不太喝汽水,总觉得太甜了。但这样的天气,冰凉的汽水一口灌进去,从口腔到肠胃,蜿蜒下去,透心凉。

两个人沉默着对着马路喝汽水,梁暮的相机架在那,拍尽了云卷云舒,老城温度。

“后来回过繁星合唱团吗?我前段时间去过一次。还看到你们的朱老师。”梁暮对张晨星说:“你们朱老师还记得我们团,还给我看当时的通信和纪念品。”

“嗯。”

张晨星三口灌了一瓶汽水,把玻璃瓶放回阿姨脚下的汽水箱里,对梁暮倒了声谢就骑车走了。

梁暮手里的汽水还剩半瓶,看着张晨星风一样的背影,笑了。

卖汽水的阿姨笑了:“这要打嗝的。”

张晨星骑出三百米打了一个汽水嗝,接二连三,一直嗝到店里,喝了几口水才压下去。转头看到罕见没有跟她打招呼的马爷爷,坐在窗前神思恍惚。她走时书翻到哪页,此时还在哪页。

张晨星走过去,把书抽到面前,问马爷爷:“结果出来了?”

这几年马爷爷总是念叨膝盖疼,前几天拗不过儿子去医院检查,这几天应该会出结果。

“出了。”

“怎么说?”

“说我年纪大中用,得换零件了。”马爷爷说:“先换一个膝盖零件,下一年换另一个。你马爷爷七十多岁,能不能下了手术台都不一定。”

“医学???那么发达,换个零件就像门换把锁,别担心。”

马爷爷点点头,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张晨星大概知道马爷爷难受什么。老人家坐不住,每天早晚在河边走一遭,这老城的街巷他比谁都熟悉。其余的时间泡在书店里招呼顾客,俨然一个是书店主人。这样的老人是不怕死在手术台的,用马爷爷的话说:“眼睛一闭过去了,也没时间后悔。最怕手术做不好,以后不能走了。”

梁暮进门的时候,张晨星正在跟周茉说这件事。二人看到进来不速之客都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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