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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2 / 2)

陈拓似乎也睡着了,他揉着眉心费力醒过来,人有些昏沉沉,他对着老刘身边的后视镜看了眼,杨妮儿已经下车,站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人好似被涂了一层光晕。

老刘照例等在车里,陈拓下车后,一眼都不瞧杨妮儿,径直踩着坑坑洼洼的施工路,往建筑施工现场走,杨妮儿踩着一双三公分高的凉鞋,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中山大厦”的厂区,杨妮儿曾经来过一回,印象中一切都井然有序,三辆大吊车,伸着长臂吊着一根十来米长的水泥横梁,小区中心位置的几栋小洋房已经结顶,工人正在安装外立面。

北面的几栋小高层,也已经造到差不多十来层的高度,西宁市很少见这样高度的楼房,杨妮儿站在其中一栋楼下向上眺望,耸立的铁锈色脚手架上攀爬着零零星星的工人,正在一点一点往上砌墙。

杨妮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走去边上的另外一栋楼,工地上尘土飞扬,又是酷暑,工人清晨五点多就起床干活,一般到十二点半收工,下午过了日头最烈的时间,四点的样子又重新开工,之后一直忙到深夜。

每个黄色安全帽下的脸孔都黝黑消瘦,让杨妮儿想起孤儿院里的那些小伙伴,浅灰色工作服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个人都很疲惫,从包工头,到施工负责人,再到工人。

巨大的水泥搅拌器轰隆隆作响,一袋袋水泥被倒进去,搅拌均匀,又分到桶里,再由运输工送到每个砌墙工人手中,太阳渐渐升到正当空,送饭车鸣着喇叭驶入施工现场。

工人开始从脚手架上撤下来,杨妮儿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太阳巨大的光晕在她眼前一圈圈散开,耳边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

有那么一刻,就像地震前水中上下起伏躁动不安的鱼儿一样,杨妮儿开始发疯般寻找陈拓,她逆着人流往建筑工地的深处探寻,无数个黄色的帽子在她眼前绵延在一起,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陈拓”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却怎么都没办法喊出口,汗水沿着额头和脸颊,缓缓滑入领口深处,焦急和无助,就像一尾水鳗一样,将杨妮儿层层缠住,没办法呼吸。

人群涌过去,杨妮儿终于抓住最后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急急咽了口唾沫,慌张到失措,“陈总呢?陈总呢?你瞧见陈总了没?”

红色安全帽竖着大拇指,朝后面一栋还未结顶的小高层指了指,“陈总坐吊梯上去了,说是看看混凝土质量。”

杨妮儿来不及说谢谢,她“噗嗤噗嗤”喘着气,往后疯跑,红色安全帽喊了声“注意安全”便管自己离去。

杨妮儿跑到那栋楼下,仰着脖子朝上面张望,这栋楼还没有竣工,外立面全部都是裸露的深红色砖块,交错着一层层蔓延到十几米的高度。

头顶的阳光愈发剧烈,太阳的金色光圈大到让人眩晕的地步,杨妮儿趴在脚手架上,扯着嗓子喊了声,“陈总”,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个涟漪都没有见着,汗水潸潸而下,整个世界开始旋转。

吊梯停在最高层的位置,杨妮儿没办法等待多一秒的时间,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随时随地处在危险里,她身体可以早几万倍的时间比大脑更先感知到劫难。

她沿着脚手架往上爬,一手一把铁锈,爬到差不多三楼的距离,她停下来,脚手架前方是空空荡荡的毛坯房,没有窗户,没有门,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都是红色的水泥砖。

杨妮儿咬着牙,重新仰头喊陈拓,一边爬一边喊,终于在到达五楼的时候,上面传来回应。

看不见人,只听得到声音,“你在发什么疯?”

杨妮儿一瞬间哭出声,她涩着鼻子,用了最大力气呼喊,“陈拓,你下来,你快下来,有危险,你快下来,我求求你了,你快下来啊。”

谢天谢地,总算听到吊梯□□运转发出的声音,粗大的麻绳在杨妮儿眼前缓缓上升,杨妮儿眼里含满了泪,手脚并用,从脚手架上爬了下去。

杨妮儿差不多同吊梯同时落地,看见陈拓的一刹那,杨妮儿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她再顾不得老板和职员的身份,上去捉住陈拓的胳膊,奋力往外跑。

陈拓莫名,随着杨妮儿跑了几步,有些不解,抓住杨妮儿的手肘,问她怎么了。

杨妮儿脸色已经发白,额头布满虚汗,她口舌发滞,推着陈拓往另外一边的一栋快要结顶的小高层看了眼。

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那楼已经同刚才有了明显的不同,最顶层的栏杆肉眼可见的发生倾斜,那倾斜,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以加速度的方式递增。

陈拓只消看了一眼,便拖了杨妮儿的手往外跑,跑出百来米的样子,再回头时,那楼的上半身已经完全脱离下半部分,就像喝醉了酒的老汉,整个失去重力般歪下去,最后的坍塌几乎发生在瞬间,倒塌的那栋楼房砸在陈拓几分钟前刚刚呆过的那栋小高层,两栋楼房像是慢镜头回放一样扑下去,巨大的灰尘腾空而起,远处的人群轰然炸开,一切就像是幻觉,却又真实到让人恐惧。

第34章 挣不脱的命运(一)……

杨宝莲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夜, 后来走不动了,就找了个花坛坐着,启明星在天边缓缓升起, 她眼睁睁看着盛夏的天空一点点亮起来, 六点钟的清晨, 空气雾蒙蒙的,有店铺的老板卸下门板, 开始一天的营业。

只有杨宝莲, 若不是穿得漂漂亮亮,怕是会被人当作流浪中的疯女人,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痴傻。

昨天发生的事, 随着天亮, 也一点点在脑中重新浮现。

她同香港人,开了红酒,喝得有些微醺, 放了一张黑胶唱片, 她还穿了隆重的开背晚礼服,彼此拥着跳了一首圆舞曲,之后他们滚落在沙发上,杨宝莲天真的以为,这又会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谁知云。雨过后,香港人拿出一叠美金交到杨宝莲手上,话说得轻巧, 杨宝莲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得明白只言片语,大概意思是香港那边的老婆怀孕了,他要同她断了。

杨宝莲哭了笑, 笑完又哭,后来香港人把她赶出家门,她就穿着一件露着整个后背,叉几乎开到腿根上的晚礼服,跌跌撞撞地在街头上游荡。

中间遇上过几个流浪汉,肮脏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和胡子,衣服残破不堪,杨宝莲在他们的动手动脚中尖叫着脱身离去,之后她又陷入恍惚,依稀记得她在所有看到的可以使用的电话亭里给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拨去电话,可惜陈拓总是那样无情,不仅挂断她的电话,后来甚至还关了机。

杨宝莲在花坛边坐了许久,后来街道渐渐热闹,人来人往,沸反盈天,她才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一步步找到回家的路,开门进去,一室的冷清,杨妮儿已经去上班,厨房里的蒸架上还有两只吃剩的肉包,包子已经凉透,她也没有胃口,她从厨房里转悠出来,座机突然开始大噪。

她愣愣地看着那只话筒式电话机,电话铃聒噪地在这个不大的屋子里的每个角落盘旋,她头疼欲裂,几次想伸手去接,却又仓皇停留在半途中。

她跪坐在沙发前的木地板上,杨妮儿爱干净,自从她搬来之后,家里总是纤尘不染。

不知跪坐了多久,那只可恨的电话机终于停止噪音,杨宝莲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又想去拨那串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终于在最后一刻颓败,她把话筒扣回座机上,眼泪早就流不出来,她想了又想,终于想到可以联系的人,她的亲人。

她去房间翻出电话簿,给郊区的父母打去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接起来。

“喂?”

“喂,是杨富贵吗?我是姐姐,爸妈在家吗?”

“爸不在家,去集市了,妈在堂屋里,我去喊她。”

杨宝莲“嗯”了声,一颗心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些安宁,可惜终究不过只有那一刻罢了。

刘金凤半天才进屋,接起电话,唯唯诺诺地问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杨宝莲听到自己的心脏“咚”的一声落回原处,坠入更深的地方,她虽然同杨富贵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同宗血脉,弟弟的脾气她了解,回来路途这么长,他不会没有告诉刘金凤,电话那头的人是他的亲姐姐,杨宝莲。

杨宝莲终究还是挂了电话,那头始终沉默,她已经想不起刘金凤的相貌,印象中年轻时的母亲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可惜,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心疼骨肉,也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对子女存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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