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引路的依旧是那位元鹤童子,倒还是笑得从容尽责,一行一止皆依礼制,不曾凌上半分,也不曾卑下一毫。看得夜玄心下赞叹,此回也有醒觉:那东宫治下皆精兵强将,无一虚职!
他被领进了前殿正堂,元鹤躬身行礼,嘱他稍候,“殿下方才作画不慎打翻砚台,污了衣裳,此间正往后院更换,片刻即来,请玄公子在此稍候。”
夜玄默然不应,只怕又是那位皇子故弄玄虚罢?上一回雨天来访,便是故意使自己在大雨瓢泼里苦等了半个多时辰!今日,大约也想再赐一个下马威罢?
夜玄冷笑着,待元鹤去了,满堂空空只余自己一人,倒也落得无拘无束。他安静站了片时见无人来扰,便信步踱至主人书案旁,见那满桌石彩,一地绢稿,还果然是泼墨之余迹。
他早闻天下书画有“双璧”之论,其一是自家幼弟夜兰,名贯西琅,誉享天下;另一位就是这位天家储君了,据说亦是丹青妙笔,天下第一。夜兰画作他早有领教,上次将其捉回驿馆令其作的几幅美人图,观之也不过如是,实难赏见美人之精神,想想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却不知这位殿下盛名在外,是真的有才学横溢还是仅仅依凭其尊贵之位浪得虚名而已?
夜玄一时好奇,扶去桌上覆稿用的镇匣,摊开一卷书轴欲鉴赏之。目下所见不由使他骤然一惊——雪绢乌墨,修形筑魂,浅淡衣影,流光溢彩,其所描所绘岂非正是东越蔚璃!
他惊诧之下又添欣喜,手捧画卷如同照面真人,但见那眼角眉梢含威带俏,朱唇浅笑似嗔似傲,素颜清丽,净发简约,这样素净清明的人儿,若非腰间一璧环佩摇曳,倒也难猜她是王室嫡女。此画较之上回夜兰所作更具精神,更见风采。似乎那蔚璃的精魂尽都凝于其笔下,观此画作大有呼之欲出之感!
夜玄赏之又赏,看了又看,委实爱不释手。一时又去捡拾散落席上的各样画稿,展开看时竟都是蔚璃之影,蔚璃之魂,或回眸俏笑,或低首凝思,或明眸璀璨,或醉眼欣然……看得他又惊又叹,又喜又爱,当下便也顾不得许多,匆忙选了一副别具神彩之作卷为画轴,正欲藏进袖口偷偷带去。
未料卷轴其间竟发觉画稿背面还题有诗赋,一时又难耐稀奇,重又铺开来观其背稿,只见那笔迹潦草,舞若游龙,细细辨识方可识出诗行——
冰骨傲霜华,幽魂觅初阳。
夜玄讶疑诗中深意,凝思苦想也难参悟,又铺开另一副画卷,背面亦有题诗——
此去别云端,繁花碾尘香。
南风熏无力,孤魂向萧瑟。
何以这样悲凉?——幽魂觅初阳……孤魂向萧瑟……为何尽是些魂魄之说?人在何方?
夜玄狐疑惶恐,又伏向案头一一翻去,原来案上画作皆背有题字,亦都是些“念念归去,幽幽彼岸……”,“春水诀别,秋霜埋骨……”之辞。
他愈看愈是心惊,愈想愈觉骇然,莫不是那蔚璃已病入膏肓,寿不久矣?淇水畔自己失手一掷竟伤她至深,以致无药可医?皇朝太子是为此缘故才发这些悲叹之音吗?是为此缘故才无意参列东越选婿吗?蔚璃自己可知?世人纷纷争嚷得这般热闹,她却然即将不久于人世?……
胸口一阵阵闷痛,迫得他伏在案上竟无力起身;眼前一阵阵眩晕,几令神思溃散、心绪空濛,恍恍乎已然忘了身在何处,却仍勉力将所选之画细细折叠,又取腰下锦囊慎重藏之,小心地扎带封口,正待珍重收入怀中,忽听身后有人惊呼,“二哥?你这是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