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娘娘站立不稳,人也有些晃悠,好在有左右搀扶,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现眼。
袖笼底下的手轻颤,她回身朝正殿望了一眼,皇帝正和文武大臣们说话,佛前都有一副和善的面貌,眉眼间都带着融融笑意。可他们笑着,唯独排挤了她爹,她爹可是天狩朝的功臣啊,才过了五年,就要被弃之不顾了吗?
果真预料的事,一桩一件都在慢慢发生,不是她往坏处想,是真的大势所趋。这浴佛节的礼佛,她好像也坚持不下去了,后宫那些宫眷的父亲兄弟都在,唯独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再留下去,难道等着她们来含沙射影笑话她吗?
“咱们回去。”金娘娘无力地说,“替我向太后告假,就说我身上不好,待不住了。”
如约本想劝一劝她,这时候缺席,恐怕更要惹人闲话。但见金娘娘脸色发白,也不能勉强了,便给丛云使眼色,让她去向太后回话,自己搀她先回了永寿宫。
回到寝宫的金娘娘,一头扎进了被褥间,咬着被子大哭了一通。
近身伺候的宫女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劝慰,纷纷能躲则躲,都快挨到殿门外头去了。
如约站在脚踏旁看着,要是问问她现在的心情,她也很想哭。自己的处境不比金娘娘强,英华殿里人来人往,杨稳还在佛龛里藏着呢。原本她在,能时时看顾着点儿,现在金娘娘回了永寿宫,自己只能跟着回来。也不知余崖岸是否会信守承诺,要是等浴佛节一完,就大肆搜查英华殿内外,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自己心烦意乱,还得好言劝解金娘娘,“您先别着急,再打发个人,回去问问情况吧。”
金娘娘闻言抬起脸,被子上老大两个被眼泪浸湿的黑窟窿,“能问出什么来,横竖已经是这样了。家里人未必不在背后怨我,人在宫里,说话儿就能见着皇上,怎么不吹吹枕头风,给老爷子说说好话……可我挨不上万岁爷的枕头,想吹也吹不了啊!万岁爷连浴佛都不让我爹出席,可见他是有心弃用我爹了……”说着又嚎啕,“天菩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气极打杀那个小宫女。人家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我爹拱下台了。”
如约看她自怨自艾,宁愿怨怪自己,也不愿意正视事情的真相。或许相较于皇帝的过河拆桥,自己有错在先,更能让她心里好过些吧!
卷着帕子给她掖掖眼睛,如约道:“娘娘定定神,再好好想办法。”
金娘娘像个失了线的木偶,定着两眼坐了良久。然后站起身看外面的日头,日光一点点倾斜过去,她扣着窗框说:“法事就快完了,我等不了了,回头就去见皇上。”
如约并不赞同她这么做,“这风口浪尖上,娘娘去见皇上,不是明智之举。”
可金娘娘冲她大呼小叫,“这时候不去见,难道等他罢了我爹的官,再去求他吗?”
金娘娘城府不深,她能想到的,也只有单刀直入了。
如约不便再置喙,自然由着主子行事。等到英华殿方向发出浩大的钟鸣声,知道法事结束了,金娘娘赶忙先皇帝一步去了养心殿。不管康尔寿怎么劝返都不顶用,她就是要等万岁爷回来,要亲口说上两句话。
如约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上心,她只盘算着怎么能再去英华殿一趟,怎么确定杨稳安然无恙。可惜金娘娘不发话,她就得钉死在这儿。
一溜轻快的脚步声到了养心门上,皇帝的肩舆落了地,不一会儿人就绕过影壁进来了。
金娘娘忙上前迎接,皇帝看见她在,脸上神情就不好,“浴佛节大办法事,你不告而别,就是为了在养心殿堵朕?”
金娘娘这回是委屈透了,带着赌气的成分,和皇帝说话也不那么百般奉承了,哭哭啼啼说:“我走前像太后告了假的,没有不告而别。我先一步来养心殿等您,是有话要问您,为什么今儿我父亲没来,难道万岁爷打算罢免他内阁首辅之职了吗?臣妾央告了您这么久,您瞧都不瞧臣妾一眼,到底要臣妾怎么做,万岁爷才能原谅臣妾?先前文华殿大学士那个内侄女的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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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 '')('我的不是,我认错认罚还不行吗?我明儿就上他们府上去,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饶命,这样行不行?”
金娘娘边哭边说,这哪儿是来求恩赦,分明是来找皇帝拌嘴的。
皇帝这回根本不愿意理她了,淡声吩咐左右:“恪嫔得了失心疯,让人送她回去。”
金娘娘说不,“我要您一句真心话,臣妾的死活,您到底管不管?”
眼看她越说越不着调,康尔寿头皮直发麻,忙上前打圆场:“娘娘,快别说了,别惹万岁爷不高兴。什么给大学士磕头认错,您是宫里人,是有位份的娘娘。您的体面不单是您的体面,更是万岁爷的体面,怎么能胡来呢。”
金娘娘扬手格开了康尔寿,“我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万岁爷既然抬举大学士,我朝人下个气儿没什么。反正这脸面往后顾不成了,我爹要是有个长短,我在这紫禁城里也活不下去……”
她只管自己痛快,心里话一股脑儿往外推,不想当真惹恼了皇帝,正给了他发作的机会。
他冷笑着,看了这无才无德的女人一眼,“你这是在威胁朕吗?仗着有宠,正大光明干涉起朝堂上的事来!朕告诉你,朕不单要严办你父亲,更要严办你。你不是说没了你父亲,你在紫禁城活不下去吗?既然这样,等你父亲定罪之后,你就卷起铺盖卷,上孝陵守陵去吧!”
第28章
这话惊坏了所有人,御前当值的张皇失措,金娘娘呆愣当场。
主子使性子,倒霉的永远是底下人,如约不希望永寿宫树倒猢狲散,只得跪下来,忙着替金娘娘向皇帝告罪,“万岁爷,我们娘娘心直口快,说了不妥的话,触怒万岁爷了。求万岁爷看着娘娘平日的好处,千万不要同娘娘计较……”
“娘娘这两天忙于帮着太妃布置浴佛节,前儿还晕倒了。皇上要是和娘娘计较,就是皇上心胸不开阔,如此不单寒了娘娘的心,也寒了后宫一众宫眷的心,往后再没人敢在皇上面前吐露半句肺腑之言,这宫闱之中,也不配有心直口快的人了。”皇帝洋洋洒洒替她把话接完,最后瞥了她一眼,“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些?”
如约窒了下,很快便回神顿首,“奴婢没想说这些,奴婢是护主心切,抢白万岁爷,犯了大忌,请万岁爷恕罪。”
不过是个小小的宫人,皇帝自觉犯不上和她计较,只是严辞训诫:“你要是真为你们娘娘好,就好好规劝她,记住嫔妃该有嫔妃的样子。朕垂治天下,靠的是宽仁容众,更是玄鉴幽微。要是把朕的大度,当成屡屡僭越的底气,那就是错打了算盘。”
至于面对金娘娘的冥顽不灵,那份嫌恶自然到达了极点,再也用不着刻意的顾念了,厉声道:“朕可以念在你随王伴驾的份上,容忍你无伤大雅的小错,但你要是忘了分寸,胆敢在朕面前造次,那就别怪朕不念旧情。这嫔位,你能胜任最好,倘或不能胜任,就降为选侍。再不能,还有承衣、刀人等着你,你给朕好好思量。”
金娘娘浑身打颤,“选侍就罢了,还有承衣、刀人……万岁爷,您对臣妾未免太狠心了。”
所谓的承衣和刀人,是大邺嫔御最低一等。承衣还能理解,侍奉穿戴档的女官,刀人呢,其实原本是皇子侍妾中,用以承接、安放主子佩剑的人。皇子承继帝位,刀人晋不了位,那么封号就保留下来。也有个说法,后妃等级至此而断,皇帝要是把金娘娘降为刀人,那可真比赐死她还要残忍。
康尔寿眼见不可开交,捏着心劝解金娘娘,“万岁爷震怒,娘娘快别说啦。”一面朝如约挤眼睛,“娘娘累了,赶紧搀娘娘回去歇着。”
金娘娘早被打击得丢了魂儿,几乎连步子都不会迈了。如约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把她弄出养心殿,到了外面有人上来帮衬,七手八脚地把人送回了永寿宫。
这就是进宫的好处。
金娘娘躺到床榻上,才终于放声长嚎,“难怪我爹早前和我说,将来是好是歹让我别后悔,我到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伴君如伴虎……这哪儿还是我的晋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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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 '')('后面的话,被如约压在了手掌心里。
“娘娘,留神祸从口出。”她没敢立时把手挪开,“您这么一闹,不是催着万岁爷法办阁老吗。您想想,一时口舌之快能换来什么?外头人全等着抓您的小辫子,您还把脑袋凑到人家手底下?”
金娘娘那双大眼睛,泪光盈盈地望着她。
“您不喊了,奴婢就把手挪开,成吗?”
金娘娘点了点头。
如约方才收回手,温声安抚着:“到了这个时候,您别想其他事儿了,先保住自己就是好的。您倚仗着阁老,全家不也倚仗着您吗。只要您不倒,家里就有指望,要是两头都没了着落,那才真是一败涂地。”
先前没到这份儿上,有些话不能说,如今眼看着外头不成事了,就得把金娘娘发散的念头尽快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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