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拾起项羽的手,刘季泼上来的污泥,她会一点一滴的为他洗涮干净。
“宋义无端在安阳停留四十余日不前,反而饶有兴致的为其子任齐相而大摆宴席,因私废公,延误战机,若无项王当机立断,四十万秦兵谁破?说不准你我今日还在与秦兵作战,宋义难道不当杀?项王力破秦军主力,如此大功,汉王避而不提又是何道理?”
郦食其搓了搓手,控制不住想鼓掌了,上次王姬于楚营内舌战项伯之事他错过了,一直引为遗憾,没想到今日还有机会见到王姬言词的犀利,果然犀利,犀利至极啊!
“罪三更是荒谬,言项王成功救了赵国,不还报怀王,反而擅自劫持诸侯入关。敢问汉王,怀王派项王北上是何目的?”
不待刘季应答,周宁接着道:“项王北上的任务有二,一为救赵,二为灭秦。项王既成功救赵,乘胜追击,西进灭秦,何错之有?至于劫持诸侯,呵,项王若能将诸侯操控至此,何至于落到如今局面,早在入关之时,便可登基称帝了!诸侯协力灭秦之心竟能被汉王扭曲至此,某也是佩服得很!”
刘季瞠目咋舌,你这才是胡说八道、颠倒黑白,项羽没在入关之时称帝,那是他蠢,不是他没有那个心思!
但不管刘季心中再如何驳斥不信,于普通听众而言,周宁的说辞较之刘季从前的说法,有来龙有去脉,合情合理,可信度高出不止一点半点。
“至于罪四,烧皇宫,掘皇墓;罪五,杀秦王子婴。”
刘季微微平息了心情,洗耳恭听。这样铁铮铮的暴行,周宁说破天了也盖不过去。
周宁摇头道:“人非圣贤,焉能没有七情六欲?汉王于灭秦战中并无亲友伤亡,自是不能理解项王的感受,他的祖父因秦而死,如父亲般教养他长大的叔父同样死于秦将手中,他如何能不恨?以此言项王暴戾,汉王未免苛求太过。”
刘季差点没气得倒仰,她不辩不驳竟是打起了感情牌,还顺带踩了自己一脚!说什么他无亲友伤亡,不理解项羽的感受,不就是强调项羽的功高,再踩他无功又不近人情吗。
刘季气得呼吸急促,身为女子就是好啊,有理的时候说理,没理的时候就和人论情了,理和情都被她占完了!
项羽紧了紧周宁的手,很是感动周宁这样护着他,他的先生虽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却最是深明大义又善解人意,而且一心一意的爱慕自己,这样的先生,这样的情分,他此生绝不负她!
周宁感受到项羽的情绪,侧头对他笑了笑,刘季巧舌如簧,他确实受了不少冤枉委屈,论人品,他其实比刘季磊落多了,偏偏他成了暴虐恶人,而刘季成了仁厚长者。
《史记·萧相国世家》有载,“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可见历史上刘季才是第一个在咸阳暴掠之人,可他却敢放言言项羽暴掠关内。
即便如今的刘季因她之故在入关时收敛许多,可项羽入关那一遭抢劫屠杀也绝非他一人之过,而分明是“诸侯共分之”,他是做得不对,可把所有人做的恶行放到他一人头上,也属实是欺负人了。
“至于罪六,分封不公。”
刘季心中一阵不安的打鼓,周宁的口舌太利,他隐隐恐惧他所列的八大罪状都会被她推翻了去。
他担心得没有错,周宁正是这样打算的,在她发现他竟将项羽视作臭泥污水,企图用他来染臭抹黑自己的名声的时候,她便准备着这一日了。
“分封不公,有几人指责言说?不过三人,一乃汉王你,二乃田荣,三乃陈余。至于汉王你说的不公,我就不再赘述解释了。”
周宁气定神闲,却叫刘季难堪至极,为什么不用解释,因为先入关的不是他,他本身就没有功劳封王,他不配!
一个得了便宜的人,哪里有脸来指责项羽不公?刘季的脸色一阵青白。
士兵们想着也不对味,西征破关是王姬出的力,那汉王做了什么呢,好像就是被封为汉王后不满意不知足,而后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跳出来和项王作对争天下了吧。
“再说田荣,田荣短视,先是于濮阳拒不发兵,导致武信君项梁战死,后又拒绝参加巨鹿之战,其后又杀了自己兄长的儿子齐王田巿,独占三齐,自立为王,如此利欲熏心、人心不足之人,他的指责可信吗?”
刘季的脸气得红涨,什么叫作强词夺理,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再说陈余,他和张耳乃刎颈之交,最后反目成仇,也不过是因为利益两字而已,连知己好友都能因为利益背弃之人,他的指责又有几分可信?”
普通将士并不清楚这些高层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有一点他们很赞同,那便是亲近之人都离弃的,那必定是自身不修的,而自身不修之人的指责自然可信度不高。
这是从侧面证明了项羽分封不公乃污蔑之词,这说辞能够说服部分人,可也不能说服所有人,毕竟是坏人难道就没有发言的权利吗?
周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接着道:“言项王分封不公,既然不公,总有个偏颇处,可项王偏袒谁了?”
众人原想说偏袒周王姬你了,可周王姬的功劳连关中王也当得的,一个上郡和九原还是委屈了周王姬,更别提九原还是周王姬自己从匈奴手里夺回来的。
再细想想,周王姬封了周王,北拒匈奴,从匈奴手中收回九原、云中两郡,庇佑北方安宁,每每用兵都是同异族作战,都是正义之师,再对比对比汉王所为……汉军的心里越发不对劲了。
“王赵地的常山王张耳同你汉王是好友,受封燕王都蓟郡的臧荼也同项王没有什么从属关系,而唯一属于项王嫡系的九江王黥布,最后还因为对分封不满叛了项王,你说项王偏袒谁了?”
若是真的偏袒了自己人,黥布就不会对项羽颇多不满了,也不会同刘季站到一处了,没有什么比事实更能证明一切的,士兵们看着黥布,再看看刘季,默然了。
尤其周宁又说,“项氏家族,受封为王的只有项羽一人!”
若果真偏袒,以当是时项羽的势力强横,早就遍地皆项王了。
刘季看着底下士兵嗡嗡议论,军心涣散,脑门的青筋一跳一跳,直接出声喝道:“王姬满腹经纶,巧言善辩,某是个粗人,辩不过王姬,只是项羽他为人臣子却杀了怀王,以下犯上,还不够大逆不道?我等为怀王旧属,为故主报仇,又有什么不对?”
杀了怀王这事嘛……天地君亲师,君可是排在天地后的第一位的,为臣不忠,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德行问题。
郦食其皱起眉思索起来,蒯通也颇觉棘手。
其实乱世之中以下犯上取而代之都是常态,但却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更不能由一个人主来说它是正常的,因为身为人主,他们的立场最是应该推崇忠诚。
见周宁沉默了,刘季满身郁气散去,以为自己终于问住了周宁,反制住了周宁,脸上霍然露出欢喜而得意的笑容来。
周宁微微蹙眉,以刘季的心计城府,即便心中高兴扳回一城,可也不该如此张杨,情绪外露,毕竟笑容可和他为主报仇的语境不搭,是他被压制得失了分寸,还是他另有什么别的底牌呢。
第175章 骸骨
周宁的视线漫不经意的绕过刘季, 和他身后的吕诚短暂交错对视。
吕诚微微摇头。
周宁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刘季。
并无什么异常,那看来是第一个缘由, 大喜大怒,患得患失, 情绪波动剧烈,所以一时才没能控制得住。
项羽不忍见周宁为难, 握住周宁的手朗声安慰道:“以下犯上又如何, 且不说我如今不做帝王, 许些骂名根本无伤大雅,便是从前, 我也从不在意这些,先生不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费心与他多费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