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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述而原本还劝说顾随把他送到高铁站就好,结果车子还没拐几个路口,他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顾随拿到驾照之后多次自驾游,早已是老司机一枚,却从未如此聚神会神地双手握住方向盘,时刻留意着路况,决不允许任何颠簸和急刹。
副驾驶的座椅靠背被放平了,阮述而睡得不太安稳,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仿佛要确认他一直在。
阮述而整个人被包裹在厚实的衣物中,只有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还带着一点红,是昨晚绸带的痕迹。阮述而一示弱,顾随就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绕指柔,恨不得全天候全方位守护着他,不让这人受一点点委屈。
阮述而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他睡眼惺忪地发现正准备下高速了。
“正好,喝口水清醒一下。”顾随把矿泉水递给他。
阮述而一口气喝了小半瓶。昨晚流了太多汗了……以及别的液体。
“要直接回医院吗?”
阮述而想了想:“南华路口那儿有个商场,我想先买点东西。”
顾随打方向盘,拐了过去。
之前没有车子,每天能拎的东西不多,阮述而一口气把急需的暂时不急需的都买了,路过一个货架时,顾随拿起一包芝麻糖:“你爸是不是喜欢吃这个来着?”他记得那时候去阮述而家,看见桌上摆着这个糖。
阮述而没想到他这都记得。
顾随说:“拿一包吧,算是我的心意。”
大包小袋放进后尾箱,顾随开到医院停车场,问:“你要我上去吗?”
阮述而伸手覆在顾随握着手刹的手背上,轻声说:“你帮我提上去吧。”
掌心的温度还有点高。顾随知道,他虽然没再说任何,但肯定还不舒服。早上能让他示弱一句,说明是非常难受了。
顾随恨不得所有东西都自己提着,最后阮述而只意思意思拎了捆抽纸,两人走进病房,吓了阮森一跳。
阮述而被盯得很不自在,他一定能看出他全身衣服都不是自己的。但他刚把东西放下,护士就叫他去医生办公室,入院那么多次,医院也知道谁是这个家里拿主意的。他不放心地回头看,顾随说:“你去吧。”
阮述而只好急匆匆出去了。
“你是小树的高中同学吧……是不是顾随?”阮森还是像以前那样,老实又拘谨,无意识地搓着手。
顾随倒是很意外他还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阮森要给他让位,顾随连忙摆手,自己从旁边搬了把折椅。
上次在医院碰到阮福生的时候,已经觉得他骨瘦如柴,没想到短短几周,人就只剩下一把骨头,躺在床上眼皮半睁半闭,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虽然这样想很残酷,但顾随看到这灰败的脸色,仿佛死神的镰刀已经悬挂在头颅之上,就意识到了阮述而为什么决定暂时不实习了——接下来大概并没有太多可以花钱的地方了。
“年前做过一次介入手术,当时效果还挺好的。”阮森大概是怕冷场,忽然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结果还没过个春节,就又送进来了,医生说只能保守治疗了……也就上周吧,突然就急转直下,老头病情随时有变,我不敢守夜,怕反应不过来。小树连课都没去上,每天晚上陪护都得熬通宵,这几天情况稳定下来了,我才来换把手。”
顾随想难怪,他都没时间没心思看自己的邮件了。
阮森很快又无话可说,顾随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隔壁病床上的人在乐呵呵地看电视,音量开得特别大。
直到一股气味让他们都抬起头来。
阮森更尴尬了,急忙站起来拉隔帘:“那个,同学啊,你先到走廊上等小树,我帮老头换一下,很快就好……”
顾随帮他拉另一边帘子,说:“我来帮忙吧。”
“那怎么行……”阮森脸都涨红了。
“没事,多个人搭把手。”顾随挽起袖子,“我念书时也当过义工的。”
阮森发现自己好像从来就拗不过这些年轻人的坚持。
但他发现顾随并没有说谎,不仅没露出半分嫌弃的神色,动作也很麻利,阮福生虽然瘦得没几两肉,但毕竟是成年人的体格,平时阮述而抱起他的时候都很费劲,但顾随显得游刃有余,他和阮森配合得很好。
把帘子拉开,两人重又坐在椅子上。
阮森很感慨:“小树有你们这帮同学真是了不得,以前你们就时常帮忙。”经过方才的并肩作战,阮森终于没那么拘束了,唠起了家常,“你现在也在A市吗?我记得你是本地人对吧?”
“对,不过我现在比较多在S市。”
“在那边上大学吗?”
“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在做自己的工作室。”
“哦,自己当老板,那好啊。”阮森也不太了解工作室是做什么的,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对哦,你们按理来说去年就该毕业了。小树本来也该跟你们一样的,不会到现在都还在赶学校论文,工作也没
', ' ')('着落。”
眼看他又埋怨起来,顾随只好宽慰他:“高考失利是很正常的时候,复读考上也是一样的。”
但阮森却露出迷茫的表情:“高考失利?”
顾随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阮森还在追问:“是小树跟你们这样说的吗?”
顾随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阮森忽然胸口急促地起伏,像是在抑制激动的心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树再怎么委屈,都不会透露半分自己家人的事情……”
顾随见他情绪突变,站起来正想找杯水让他冷静下来,猛然被阮森拉住衣角:“同学。”
顾随低头,见阮森把自己左手边的衣袖拉了起来,他此刻的震惊非言语能形容。
掩藏在衣袖里的,是一道非常可怖的伤疤,无需猜测,他知道这样的伤疤是怎样造成的,又意味着什么。
“怪我……”阮森的声音在发抖,“老头把自己的棺材本都交给我,让我做点正经生意,结果我却轻信了一个老熟人,被骗得血本无归……”他泄愤似的打了自己一巴掌,“我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等到小树高考最后一天结束……我本来以为他去考试了,我就在厨房拿了菜刀,没想到隔壁老吴突然从外地回来了……小树在进考场前接到了电话。”
顾随明白了。所谓的真相。
“他们爷孙怕我再度想不开,带我到完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其实我已经怂了,不敢有下次了。大城市的包容就在于,往破旧的地方钻去,鱼龙混杂,没人在意你是谁,打哪儿来。我反而找到了一份修车厂的工作,人家对我还挺好,老头生病后请假也好请。我知道,人家也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子,夫妇俩是可怜我儿子……”阮森呜咽着。
阮森说:“小树崩溃了。”
顾随想象不出来,“崩溃”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隐藏着多大的悲伤与绝望。
“那时候你是不是一直有给他写邮件?”阮森问,得到顾随苍白的点头后,继续道,“他那时候没法出门,没法见人,每天躲在房间里捧着手机看你的邮件,过了大半年,也不知道他看了什么,怎么想的,才慢慢走出房门,重新准备高考。他真是本事,还是给他考上了本科,结果没高兴多久,老头就查出肝癌了,他这大学四年,又开始为生存和病痛奔波劳碌,老头这几年做了几次手术,反反复复的,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小树真的都是被我们拖累的……”
顾随说不出话来,只看见阮森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近乎恳求:“小树当时没跟你们道别一声就断了联系,希望你知道真相,不要对他有心结……几年前你是不是有一阵不给他发邮件了?他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差点又犯病了。现在看到你又愿意跟他当朋友,真好……真好……”
顾随轻声说:“我从来没有不愿意跟他做朋友,即便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会有任何心结。”
“你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老头以前有一次私下跟我说,说你是真正有胸襟有气度的人,你能跟小树交朋友,是我们全家人的福分。嘿嘿,说实话,我就没见老头夸过谁呢。”阮森说着说着又咧开嘴笑了,“哎呀,你看我,难得有人来探望病人,我在这胡言乱语又哭又闹的,等会儿小树回来要怪我没招呼好客人了。”他忽然想遵守正常的待客之道,拿起两个苹果说要去洗来吃,顾随拦不住,就由他去了,想必他也是要趁机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顾随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翻江倒海,指甲把手心掐出痕也无知觉。他无比懊恼,昨天在公园的时候怎么能对阮述而说出那样过分的话。
忽然,他看见雪白的床单上,阮福生的手动了一下。
手指挣扎着,似乎在朝他的方向挪动。
阮福生依然是那副半睁半闭的模样,看不出神志是否清醒,顾随依稀看见眼皮下有泪光闪动。
顾随握住他的手:“您还记得我是谁,是吗?”
手指微微屈起,像是在点头。
顾随说:“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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