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颜云非其实还挺可怜的。”叶书离啧啧叹了一声,道,“澹川颜氏这一辈的子弟,取名从‘华’,比如他大伯家的堂兄颜华斌、颜华嵩,而他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他的名字是颜相亲自取的。”
“他的洗三百日抓周礼颜相都没有来过,唯一给他的就是这个名字——颜云非。”叶书离不禁摇摇头,“父姓颜,母姓云。非者,错也。”
从一开始,就是不被期待的生命。
“据萧侯说,当年颜三公子游学天下文武双修,惊才风逸名动宛州,云家大小姐一眼就看上了,非君不嫁。澹川颜氏是宛州著族,颜云两姓联姻,邀了大半个九州的世家作见证,可谁也想不到,后来这段秦晋之好成了一场笑话。”
叶书离叹了两声,见楚珩有些出神,伸手拍了他一下,问道:“对了,你查云非的事做什么?苏朗和我捎了信,明天我们不是一块儿去看他吗?”
楚珩脸上神情稍淡,随口道:“没什么,那天在大理寺看他和颜相关系紧张,好奇问问罢了,毕竟我和他日后还要共事,多了解些总是好的,有备无患。”
“这倒也是。”叶书离点点头,端起汤盅吹了吹,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纳闷道:“哎不对啊,这也不算什么秘辛,你在武英殿,想个法子查查颜云非的籍录就能知道个七七八八,做什么还要舍近求远从外头打听?”
楚珩神色淡淡,轻描淡写地道:“正是因为我在武英殿,才不方便查。”
第89章麻烦
腊月十六是个好天气,楚珩和叶书离一早出门,同苏朗、韩澄邈、萧高旻三人会和后,一道往庆国公府去。
接待他们的是云非的堂兄、颜家的大公子颜华斌,寒暄几句后,又拜见过庆国公,颜华斌就领着他们往云非住的院子去。
路上颜华斌主动和他们说了云非的近况,打刑杖那天,庆国公府提前递名帖请了太医。云非是武英殿近卫,在陛下那里挂的上名,临到晚间,天子影卫奉陛下的命令带了太医院的外科圣手过来,又赐了药,当晚伤势就止住了,人也缓过劲儿来。
他虽挨了四十杖,但好在都是皮肉遭罪,没伤到内里筋骨,加上他年轻习武,身体底子摆在那里,卧床静养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进到云非的院子里,颜华斌知他们有话要叙,就先离开了。云非精神果然还好,他们几人进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大迎枕上,一面吃干果蜜饯,一面听小厮给他念话本子。
“你这还挺享受的,比你平日在武英殿还自在,四十板子不算白挨?”苏朗先走进去,见云非这副情状,放下心来,开口调笑了两句。
云非闻声抬头,见是他们几个,微微吃了一惊,旋即眉开眼笑:“哎,你们怎么来了?快,看茶看茶……嘶,哎哟……”
他一动,不慎牵扯到了伤处,疼得呲牙咧嘴,苏朗上前两步按住他,萧高旻跟在后面,道:“行了别动了,我们来看看你。”
念书的青衣小厮放下话本子,领着人看座上茶,收拾苏朗几个人带来的药材补品。楚珩走在最后,进来时瞥了小厮一眼,拣个椅子坐了下来。
叶书离随手拾起案头上的话本子翻了翻,顿时笑了,竟是他们漓山书局出的。这本写的只能算一般,普普通通的风花雪月,写作水平也就和东都境主叶见微差不多,况且主角又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那几个人,在漓山属于丢在藏书阁里吃灰的那一类,在帝都倒是卖得还不错。
苏朗瞥了一眼书封,笑道:“还知道给自己找乐子,行,没打傻,那我们就放心了。”
云非气得一把拍开他:“我都疼死了,你们还笑?还有没有点兄弟情谊在了?”
韩澄邈和楚珩一起,坐得略远一些,前者闻言放下茶盏,突然开口道:“疼过长记性,以后你才记得分寸。”
话音一落,室内顿时安静,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韩澄邈。
这样突兀甚至有些尖锐的话,很少会从沉默内敛的韩国公世子口中听到,更何况,他们是在坐客探望,这话有些失礼了。
韩澄邈声音很淡,云非心里一跳,侧头对上他的目光。后者面容冷静,顿了半晌,才移开视线缓缓道:“你跟颜相对上,轻易不会有好结果。”
——这后一句倒像是在提醒了。
但是开口前停顿的时间太长,让人分不清韩澄邈的这两句话究竟是连在一起,还是各有所指。
萧高旻轻轻挑眉,瞥过韩澄邈冷然的眉眼,他怎么不知道,这两个人的交情好到韩澄邈可以踩着颜云非的底线说提醒的话。在他看来,前一句话里警戒的意味更重。
果不其然,纵使韩澄邈提及颜相,云非也罕见地没有冷脸,只是沉默着没说话。
气氛微有些凝滞,苏朗见状正准备说两句话打个圆场,外头颜华斌忽然又领着一人走了进来,竟是和云非在武英殿里玩得最好的陆稷。
云非在大理寺挨了刑杖后,陆稷次日就来过一趟了,进门见他们几个都在,连忙把带来的东西交给小厮,乐滋滋地上前打招呼。
几句话过后,陆稷坐下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看了这一圈的人,半点没察觉到他们之间微妙气氛,只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嘛,来的全是云非的“共犯”。他把茶盏一撂,竖着眉毛道:“你们几个真不讲究,套徐劭麻袋居然不喊我?”他指着云非,“活该你挨打!”
陆稷这么一闹腾,气氛倒是又活泼起来,云非气得恨不得蹦下床来揍他,“叫上你,我们几个当天揍完人就得被金吾卫逮去吃牢饭!”
陆稷顿时不太服气,趁着云非有伤在身,走到床榻前趄着身子拍云非的手,“我怎么了?打不着我了吧?让你不讲义气!”
眼看云非要气到七窍生烟,苏朗连忙扯开陆稷,无奈提醒道:“令尊是大理寺卿。”
云非强忍着暴躁,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你要是去了,陆叔就得避嫌,我们这案子还能到大理寺?你是想在刑部看我挨打吗?”
“……哦,好像也对。”陆稷挠了挠头,在大理寺审,就算判了刑杖,大理寺卿陆勉也会授意往轻了打。
也难怪云非敢跟颜相明着对呛。
这么看来,他虽然没去套麻袋,但还挺有用的。
怕打扰云非静养,几个人没有多留,说了会子话就出来了。走了丈远,楚珩脚步忽而一停,说道:“我身上玉佩好像掉在云非屋里了,我回去看看,你们先走。”
叶书离面上点点头,随口道:“那你快点,我们前头等你。”
他望了一眼楚珩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方才在里头,从始至终,他大师兄就没说过几句话。
*
楚珩去而复返,云非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面色如常道:“怎么回来了?”
楚珩向四周瞥了一眼,指了指椅子下的玉佩,淡笑道:“刚才起身时没注意,掉在这儿了。”
云非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吩咐人捡起来,就听楚珩又道:“你觉得刚才韩澄邈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云非神情微变,挥手示意收拾茶具的小厮们退下。
楚珩站在门前,和他们擦肩而过,方才给云非念书的那一位走在最后,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楚珩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袖子下指尖微动,一层似有若无的真气笼罩住整个门扉,泰半声音就此隔绝,从外头只能听见里间轻微的响动,仿佛是人在压低了声音说话。
楚珩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云非床榻前,拉了个圆凳坐下来,道:“依我看,韩澄邈的意思是,这四十杖打得不亏,说起来,其实还打少了——”
他顿了一顿,继而轻描淡写地道:“毕竟帝春台是皇陵禁地,往大了说,擅入者视同谋大逆,不分首从皆斩,死罪不赦。”1
云非攥紧手心,抿着唇没应声,他心思电转,蓦然想起那日在大理寺颜懋说的那番话,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谁都不开口,一时间安静非常。云非定睛看着身前的楚珩,从他看似温和的脸上莫名觉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四周熏笼环绕,云非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微微绷直了脊背。
楚珩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弯腰在云非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三下,低声道:“云非,朋友一场,日后还要相处,有句话我要提醒你。”
楚珩的语调很慢,“不只是帝都这地方,无论在哪,做错事都比说错话更容易会丢命。”
他直起身,敛去脸上所剩无几的笑意,淡淡道:“我不想再有麻烦,我希望你最好也是。”
云非捏紧被角,心在一瞬间沉入谷底。
楚珩转身弯腰拾起椅子边的那枚玉佩,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没来由地道:“你那个念书的小厮,读的是漓山出的话本子,说实话,我觉得他读的不怎么样,韵味全无,都还不如你自己看。”
门扉上笼罩着的真气转瞬消弭不见,楚珩推开门,往外扫了一眼,见那青衣小厮垂眸敛目侍立在阶下,他扯了扯唇角,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
叶书离几人在前头等他,见他拿了玉佩回来,便一起拜别了庆国公,客套几句后离了府。
坐到漓山的马车上,叶书离见楚珩眉眼冷凝,不禁开口问道:“你怎么了?颜云非那有什么不对?”
楚珩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庆国公府对颜云非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地方,还不如他在武英殿呢。伺候他的那个青衣小厮,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是个压境的顶尖高手,实际境界比你们几个都高,你说呢?”
叶书离“啊”了一声,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抖。
楚珩牵了牵唇角:“不然你以为他那个堂兄颜华斌就那么心大,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们几个在颜云非这说了什么?”
叶书离晃着扇子啧啧叹了几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楚珩道:“对了,师兄,前段时间我和星珲传书商量了一下,想借你的名头做点生意,挣的钱分你两成,你觉得怎么样?”
楚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便你,什么生意?”
“放心吧。”叶书离展开他那写着“靠谱”两个字的扇子,大手一挥道:“就是借你的名头用用,又不会败坏你名声,顺便这事做好了还能帮你一把。总之必不让你亏本,我做生意你还不放心?”
楚珩心思没在这上头,随意点点头就应了。
1谋大逆,是预谋损坏皇陵、宗庙、宫阙的行为,属于“十恶”之一,重罪。
2韩澄邈当初和天子影卫一起了查帝春台事件,前文多次有提及,如第二十四章,注意帝春台是两拨人,几个普通的小毛贼(云非相关),和一个非常厉害的不速之客(未知,东君曾是最大嫌疑人,甩锅赫兰拓)。云非和花是见过的,但花是无辜的,防止误会先说一下,后续会在文中述及。帝春台也在第二十四、二十五章详写过。
第90章花危
因去看望云非,几个人都带了不少药材补品,去的时候便没有同乘,分开坐了两辆马车,楚珩和叶书离跟在萧高旻、苏朗、韩澄邈三个人后头,回来时,一行人里又多了个陆稷。
既然都聚到一起了,断没有探望完云非就各回各家的道理,苏朗说城东洛金楼新出的雪浸酒不错,请他们一块去吃酒听曲。
几个人欣然同往。
从庆国公府出来,正是上午巳时,年集开张,帝都内外城的铺子熙熙攘攘,卖年货的摊贩星罗棋布,长街上行人如织,马车行进的速度不得已缓了下来。
一路上时快时慢,好不容易驶出人流密集的长街,眼看要出内城,马车却行得越来越慢,最终彻底停住。
车夫告罪后上前去查看路况。车里的两个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叶书离掀开车帘探身朝外看了一眼,远远望见前方路口堵的全是马车,中间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看那架势,一时半会儿想来是走不成了。
叶书离回身到车里,百无聊赖地敲了敲扇子,开始在心里盘算起那桩生意,他无意间一侧头,却发现身旁的楚珩神情有些凝重,眉头微微拧着,整个人都像是进入了一种紧绷状态。
叶书离皱了皱眉,正欲开口问询,马车轩窗忽然被人叩响,他掀开车帘,是苏朗。
“前头出了点事,三家人吵起来了,正等着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我们对面是南隰国师镜雪里,从外城回去鸿胪寺,稍后要拜访长宁大长公主,时间赶得急,请我们行个方便。”
叶书离不动声色地侧眸看了楚珩一眼,后者极致收敛内息,轻轻点了点头。
“好。”叶书离旋即朝外应了苏朗一声,吩咐马车夫向后往侧边支道上避让。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叶书离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师兄?”
“不好说。”楚珩沉颜摇头,答道,“我感知的到她,以她的境界,可能也已经有所察觉了。”
叶书离心里一沉,捏紧扇子没说话。
长街上勉强让出条一车宽的路来,不多时,叶书离透过轩窗一角看见镜雪里的马车缓缓驶过,她掀起帘子,对站在街边的苏朗道了声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国师客气了。”
镜雪里面带笑意,目光掠过侧边支道上停着的三辆马车,寒暄似的随口问道:“那些都是你朋友?你们今天是约着出来玩?”
苏朗颔首,说道:“是,今日我们一同去看望一位病中的朋友,大家碰到一起了顺便也出来小聚一二。”
镜雪里笑着点点头,“还请你代我向他们致谢。”
苏朗应下,见镜雪里回身往车厢里翻找了一阵,摸了个圆盒出来,伸手递给苏朗,道:“你那个病中的朋友,我大概知道是哪位。这是南隰巫星海的秘药,治疗棍棒刀伤有奇效,增肌生骨,化瘀祛疤,算作今日借道的谢礼,祝你朋友早日康复。”
他们几个人在宣平街上套徐劭麻袋的事,都闹到宣政殿大朝会上了,满帝都没几个不知道的,镜雪里对此有所耳闻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