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说:“陛下许我额外休沐。”
叶书离没多想,随口又问:“什么时候回宫?”
“没说。”提及此,楚珩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眉眼都生动起来,“你有事?”
叶书离摇头,“就是想问问你,明天去不去凑热闹。”
楚珩抬眼看他。
叶书离弯了弯眸子,说:“明天萧高旻去嘉勇侯府给徐劭致歉,苏朗也去。”
楚珩立刻会意:“所以你想去看看,永安侯世子是怎么给别人低头的?可你要是去了,你自己不也得跟着赔罪?”
叶书离摆摆手,脸上难得地露出期待之色,笑眯眯地道:“对不起有什么难说的,难得的是世子低头,百年不遇。正好,星珲生辰我还没给他买礼物,就把这事记下来,等回了漓山,送个乐子给他,权当作生辰礼,顺便还能省笔银子,划算。”
“……”
楚珩几乎可以想象届时漓山会上演怎样的鸡飞狗跳了,他扶了扶额,试图阻止一下:“师叔不是让你来帝都相看媳妇儿吗?明早师娘约了人来露园赏梅,都是帝都各府的夫人小姐,你要不过去看两眼?”
叶书离十分果决地摇头:“不去,我去看世子低头。”
“……那你找媳妇儿的事怎么办?”
叶书离浑不在意地耸耸肩:“找不到就算了,再说你不是也没有吗,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楚珩睨了他一眼,我有。
而且还很好,谁都比不上。
*
翌日清晨,师兄弟两个分道而行。
其实楚珩昨天出宫并非一时兴起,就是没有毛笔那事,他也打算抽个时间出来一趟。
一则,有件事他要让漓山的人帮忙在外打听一下。二则,楚珩的小师弟,漓山少主叶星珲月前过生辰,他必须得仔细挑份礼,让叶书离回漓山的时候捎走,不然少主回头没收到东西,铁定要炸。
时人尚玉,尤以帝都最甚,天子脚下寸金寸土,人的眼光也高,等闲玉器入不了眼,凡琼玉阁里能拿的出手给世家公子们看的,都是再精美不过的。
楚珩打算给星珲挑个玉带钩,也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玉料,他把凌烨丢在家里画花儿,这会人在宫里指不定有多郁闷呢。
楚珩想挑块玉料,亲手给凌烨刻枚私印,好哄哄他,留着日后他写字作画作落款用。
临近年节,四方送礼的人多,在帝都玉器算是首选,楚珩来的不太巧,看了一上午也没挑出几个顺眼的,听掌柜说下午有一批庆州新来的玉料,便打算午后早些时候过来看看。
他这厢踏出琼玉阁,才注意到外头长街清了道,一应车马回避,街上摊贩和来往行人全被身着劲装的武者撵到了两边路角,人挤人叠在一处,喧闹非常。几个骑着马的华服公子哥正要冲推搡的武者理论,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击掌,骚乱的人群渐渐肃静下来。
领头开道的是八名锦服武士,后头几十人的玄衣卫队团团维护着三辆宝马雕车缓缓驶入,大批侍从持着伞扇徽旗紧随其后,之后又跟了几十辆车马载着箱笼行装,这显然是远道进京来的,虽不是正经仪仗,但声势却极大。
这样的大阵仗在帝都其实并不常见,当今圣上行事低调,底下的宗亲勋贵、文武大臣就算有心摆排场,行事前也得仔细掂量掂量,若非必要,谁也不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出入扰民。
楚珩辨了几眼侍从举着的锦旗,金线蟒绣的很好认,是郡王仪制。而旁边银丝鹤纹的华丽徽记,如果他没记错,应是堰鹤沈氏的家徽。
此次世家党推举的恩科主考官——文信侯沈文德,便是堰鹤沈家人。
只是不知车里的是哪位郡王以及沈家的谁。
马车渐近,所经之处人皆噤声,方才清道时几个吵嚷声最大的公子哥们纷纷牵着马往回避让,不敢继续造次。这种时候,凡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车中人尊贵非常,等闲人冲撞不起,需得远远避开。
但这也不绝对。
因为还真有不长眼的。
第79章世子(一)
前天大朝会上,萧侯为帮皇帝搅混水,在宣政殿当众做了承诺,说是会让萧高旻到嘉勇侯府登门致歉。
世子爷就是再不乐意,也不会拆自己亲爹的台,在家里和萧侯炸完了毛,还是备好歉礼,和苏朗、叶书离一起去了徐府。
显而易见,他们这次登门定不会愉快。
嘉诏徐氏和堰鹤沈氏同属庆州,往些年徐氏居于著族末流,便以沈家马首是瞻,得了不少便宜。
这次嘉勇侯徐遨本想利用自己儿子被打的事,借题发挥攻讦颜相,好让文信侯沈文德在恩科主考官角逐中占到优势,借此向沈家邀功。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萧侯不分青红皂白地从中一搅和,世家党们原本打算用来攻讦颜相德行有失的理由全都打了水漂。于是几方政党推举出来的三位主考官竞选者,又一次站在了同一起跑线。
这其中,徐家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儿子被人打了,在政事上出头的机会也没了。
萧侯坏了人家的好事,被打的徐劭又和萧高旻他们几个结了仇,显而易见,他们三人登门之后,徐家自然不会如常招待。
三个人,尤其是“主犯”萧高旻,被徐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挤兑了半天,嘉勇侯徐遨终于赶来打圆场了。先是装模作样地数落了自己儿子几句,然后就将三个人请到了花厅里,喝了半个多时辰的茶,听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通虚话,表面从中调停,实则指桑骂槐。
等三个人从徐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当然不会留他们吃午饭。
被变着法的骂了一上午,苏朗还好,萧世子爷这个实际上根本没参与打人的,居然也出奇地没有当场发脾气,一直等到出了徐府的门,世子才沉了脸。
反倒是叶书离,本是为着看乐子来的,按理来说,世子爷越憋屈他该越开心才是,可叶书离却是三人中第一个拧眉的,甚至没撑到从徐府出来——
徐劭挤兑萧高旻的话没说完,叶书离就变了脸色,等到被嘉勇侯请到花厅的时候,不耐烦几乎已经写在脸上了。还是苏朗暗中拽了他一下,才勉强坐到结束。
三个人的心情都不太好,憋了半肚子火,临近晌午,便决定一齐去茶楼坐坐,喝杯茶降降燥,用些点心再回去。
叶书离跟在萧高旻后面上了马车,目光却一直盯着他看。萧高旻回过身来,正对上叶书离的视线,不由纳闷道:“你看我做什么?”
叶书离眉头皱得更紧,没有说话,视线瞥向轩窗外。
他想起上午他们从永安侯府来的时候,萧高旻一脸的不情愿,出门时甚至都不想搭理萧侯。但是等进了徐府的门,他却还是摆低了姿态,至少在面上做足了赔罪的样子。
——叶书离今日可谓是切切实实地看到了一回“世子低头”。
但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高兴。
也不知怎么的,徐劭夹枪带棒的话一出口,叶书离就看不下去了,脑海中天然觉得,永安侯世子不该低头,萧高旻就应当当场翻脸,甚至摔门而去——这才是对的。
但萧高旻却忍了。
骄傲恣意的世子一朝低头,拿得起也放得下,说来赔罪,就真的任人家百般言语刁难,不生气也不还口。尽管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参与过此事,完全是被强行拉来垫背的。
——这不该是永安侯世子当有的模样。
叶书离在那一刻突然就后悔了,早知如此,他们动手打徐劭的时候,他就不该为了坑萧高旻一把而故意说那句话,不该把他无端拖下水。
不然今日,他见到的就还是一个永远飞扬、永远骄傲、永远不知低头为何物的萧高旻。谁都别想让他示弱,这些人也不配叫他低头。
叶书离的眼睛对着轩窗,一贯带着笑意的脸罕见地阴沉起来。
车厢内气氛凝滞,苏朗看着沉颜不语的叶书离,又瞅了瞅闭目养神的萧高旻,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看了几个来回,他注意到叶书离自从出了徐府的门就目不转睛地盯萧高旻看,苏朗隐隐觉得,前者的不高兴似乎与世子有关,也不知道世子察觉到没有。
世子爷这会儿当然无所觉,方才他在嘉勇侯府见徐劭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想来很快就能出来晃了。
眼下他看叶书离不高兴,肯定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徐劭和他爹的话气着了,心里正盘算着要把徐劭套麻袋打一顿,毕竟他的歉不能白道,顺带着,叶书离的气也不能白生,是不是?
马车平稳地沿着宣平街向前行驶,就要到忘世居茶楼,车却突然停了下来,驾车的侍从在外敲了敲轩窗,恭声道:“世子,前方有人清道,我们可要继续走?”
“清道?”萧高旻和苏朗对视一眼,天子脚下这种扰民的事可不常见,萧高旻并未在意,随口道:“不急,我们让……”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忽然一停,凤眸微微眯起,转而道:“等等,先去看看,是谁的车驾。”
侍从应诺,不多时便回来禀道:“世子,是慎郡王的马车,此外,还有堰鹤沈氏的车队。”
“沈?”萧高旻来了精神,“听说沈英柏从庆州来京的路上病了一阵,千秋朝宴都耽搁了,这会倒是抵京了。”
苏朗眼神微暗,轻叩了两下手指,没说话。
萧高旻点点头,垂眸开始系袖带,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慎郡王是吧,这还真是巧了,瞌睡就来送枕头,不让,继续走。”
沈英柏(bai)
第80章世子(二)
两方人马不可避免地在宣平长街上相遇了。
萧高旻今日轻车简从,身边没带什么护卫,驾车的侍从也是临出门时随手指的一个,这点子人手落在别人眼里委实不够看。
因而这辆车甫一出现在空旷的长街上,都不用禀报主人,清道的武者就直接上前斥退了。
只是——
“你们谁啊?宣平街可供八乘并行,你们是过不去还是怎的?凭什么要我家主子屈尊相让?”萧府驾车的侍从很能体会自家世子的用意,指着远处道路,开口就是一副嚣张模样。
长街两旁围观等候的百姓生在天子脚下,王侯将相见得多了,其中不少人都能认出郡王仪制,听见马车夫这话,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果不其然,那武者横眉怒目,当即变了脸色,冷声斥道:“贵人驾前,岂容尔等放肆,退开!”
马车夫没动。
车内,苏朗好整以暇地望着萧高旻,悠悠问道:“世子爷,你带人了吗?几年前蔚山秋狝,你跟人家慎郡王结了大梁子,小王爷当日可是说了,早晚要抽你一顿。”
世子爷诚恳地说:“没有。”
苏朗微一挑眉,叶书离抬头看了萧高旻一眼,竖起手中折扇,没说话。
慎郡王和沈家的车队渐行渐近,清道的武者失去了耐性,手中的佩剑“锵”地出鞘,怒声道:“让开,拦路者……”
萧高旻掀帘而出:“我若是不让呢?”
*
几十丈外,楚珩站在琼玉阁门口,看了看因清道而挡在身前的人群,又望了一眼近在对面的漓山忘世居茶楼,不由叹了口气。
楚珩的师叔齐峯此刻恰好就站在对面茶楼门口,隔着一条街看见楚珩,两个人挥手打了个招呼。
车队往前行进,三辆宝马雕车不紧不慢地从茶楼驶过,中间一辆最是华丽雅致,车顶四角挂着璎珞环珮,两面轩窗饰以水晶帘箔,又用了烟罗软纱作遮挡,所经之处留下一地浓郁的奢香。
车里坐着的人轻轻叩了两下轩窗,外头立刻有侍从上前听命,车窗掀开一角,影影绰绰地露出个朦胧的轮廓。
是个女子。
楚珩目光一掠而过,抬眸向最前方望去,不想这一眼却没能收回来——
几十丈外,萧高旻站在车舆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清道的武者,淡笑着问:“拦路者如何?”
他身上穿着瑰丽的赤色暖缎锦袍,宽袖缚起,衣袂晃动间露出底下以金丝银线镶绣的华纹,武者辨了几辨,再抬头看着眼前人桀骜飞扬的神情眉眼,额间遽然浮出冷汗,整个人僵在当场,再不敢动作。
萧高旻扯了扯嘴角,抬眼向前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