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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49节(1 / 1)

诸如钟平侯楚弘、嘉勇侯徐遨一般的世家党们,对外倒是能团结一致,但内里谁也不服谁,一心只想巩固自家的地位,时不时的各世家之间也要互相掰扯一下。

而以颜懋为首的颜党两边都不沾,但他跟朝中为数不多的中立者还不一样,颜相那是自成一派,他跟谁都不太对付,今日才对你笑完,明日就能立刻翻脸。早上折腾折腾世家,中午刀锋就向着寒门,晚上再跟纯臣吵几架——大胤丞相颜懋的一天。

在野的中立者,十六世家里头没旁人,说的就是他们漓山叶氏。而与此相反,在朝的中立者,其中最有势力的,就是叶书离身边这位连屁股都不挪动一下的萧家人。

宜崇萧氏是世族中的世族,但却并不代表时常能与皇权站到对立面的朝中世家党。萧高旻的父亲——永安侯萧温琮,挂着副相的名头,官居中书令,同时还兼领枢密院知事,但尽管位高权重,永安侯一年到头却有半年不在帝都,偶尔来了大朝会,萧侯爷也从不轻易表态,很少掺和九州的军政之事,但即便如此,也绝没有人敢把他当作隐形人。

——无论在朝在野,还是从政从军,宜崇萧氏都有着九州无人敢小觑的势力。

大胤各方领兵将领,论出身大致可以分成四系,其一是皇帝亲卫出身,譬如曾是天子影卫或者任职近卫禁军;其二是直接从战场上攒军功打拼出的将领,其中以北境居多,多出身于皇帝母族北境顾氏麾下。其一其二都是根骨极正的天子嫡系,其三便是各世家著族出身的将领。

前三系都是明面上的,至于其四,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军中有一些将领明面上没什么关系,但摊开籍册放在一起就能发现,他们都是在武道宗门学艺后,方才开始从军。其中最多的就是从九州第一武府——宜山书院走出来的佼佼者,这些人虽然从军年龄略微晚些,但无论兵法也好武艺也罢,一般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待积累些实战经验,短短几年时间就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而他们的师门宜山书院,是宜崇萧氏的家学。

如今漓山作为武道宗门中的后起之秀,与书院一北一南,隐隐成分庭抗礼之势。军中第四系,除却书院子弟,漓山中人也不少。

叶书离在心里将他们这起案子涉及的各方势力捋了一遍,终于能体会到主持此案的大理寺卿陆勉为何愁眉不展,一心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中调停讲和了。

叶书离在心里啧了两声,伸手就捞起手边的茶盏,嘴唇还没触到杯沿,忽然记起来这杯茶方才被手指戳进去蘸了水,叶书离的手指尖后知后觉地再次感觉到了灼烫,他弯了弯眼睛,一脸“和善”地偏头看向萧高旻。

后者刚好在轻轻吹着茶水,叶书离耐心等了片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萧高旻的杯子。视线来回移转间,叶书离注意到了萧高旻握着粉青釉盏的手。

世子爷脾气不太好,手长得却是真好,白皙莹润的手指搭在细腻亮泽的瓷盏间,纵使握的是粉青这样素雅的颜色,持杯人的手也没有因此显得暗沉,反而平添了几份温润的意蕴。

叶书离的目光不知不觉地顺着手指往上看,只有世子爷专心于某件事的时候,才能让人从他那张玉质金相的脸上看出点永安侯夫人的温善影子——

此时此刻,两耳不闻堂上事,凤眸低垂,一心只认认真真吹着茶水的世子,端正静谧有如一幅画。如若旁人不知道他是谁,只怕真会赞一句“有匪君子。”

而叶书离注定是要来打破这幅画的,萧高旻吹凉了茶水,正打算抿一口,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茶盏的另一半,趁着世子爷不注意,不由分说地将杯子从他手中抽了出去。

萧高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但却已经晚了,叶书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喝了一口世子爷吹好的茶。大概是入口的温度刚好合适,叶书离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在萧高旻渐沉的目光中,又喝了一口。

“……”

世子爷的脸都要黑了。

却还未来得及发作,萧高旻看着叶书离夺走的茶盏,陡然间想起,他们上午过来正厅的时候,大理寺给他上茶就是用的这只杯子。方才仆役过来招待点心,也只是往里头添了新茶,并未重新更换杯盏。

但叶书离此刻肯定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萧高旻神情微有些不太自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用同一只杯子喝水这种事,除了夫妻,只有亲密无间的兄弟才不会觉得膈应,他跟叶书离恨不得对方立刻进大狱,是绝对不可能存在半点兄弟情谊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气昏了头,明明被膈应的不是他,世子的思绪却一片纷乱无所适从,想来想去,满脑子不知要往哪飞的神思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钻起了牛角尖,非要给眼前这出无厘头的闹剧寻个妥帖的解释。

兄弟情谊绝对没有,世子爷皱着眉思索一阵,最终勉强从脑子里翻出“占便宜”三个字。

虽然不用负责任,但叶书离用他抿过的杯子喝茶,到底是他占了叶书离的便宜,还是叶书离占了他的,永安侯世子君子六艺学得很好,却从没人教过他风花雪月,于是天难地难都难不倒的世子爷,这回终于犯了难。

第66章党争(下)

但云非既然已经主动掺和进来,就必然不可能如大理寺卿所愿,让这起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如果说嘉勇侯徐遨先前不肯讲和,只是为了等圣上亲自申饬,好找回嘉诏徐氏丢的面子;但是现在,因为颜云非的自首,时常会与世家党站在对立面的颜相被牵扯了进来,嘉勇侯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近来大朝会上,百官争来吵去,核心就是一件事——明年恩科主考官的位置谁来坐。

纯臣与部分寒门共同举荐韩国公韩卓;世家党们则推出了文信侯沈文德作为代表;而颜党的领头人颜懋当年正是科举入仕,作为科考一途上走得最远的人,在朝中亦赢得了颜党以及过半数寒门官员的支持。

朝中各党推举出的这三人,韩卓与颜懋皆是当今学圣韩师的亲传弟子,而沈文德则是集贤殿大学士沈良及的嫡长子,三者的学识都是毋庸置疑的,在文采上头也难以分出什么高下。历来评选主考官无非就是比两样,除却学识,剩下的便是德行。

三方谁也不肯轻易让步,于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谁有一点点小把柄都将被其他党派无限放大,用来当作攻讦德行有亏的武器。

颜懋平日在朝中与各党都有交锋,说一句树敌众多也不算太过,但其人能在丞相一位上屹立多年而不倒,除却能力,颜懋本身确实没有什么让人可以彻底将他拉下马来的把柄。

虽然同门师兄韩卓偶尔会骂他几句狼子野心,但无论颜懋采用的是何种手段,过激也好消极也罢,一个丞相该为天下民生做的,他都做了。在很多时候,他与皇帝的冲突并非源于政见的不同,而是君相之间权力的角逐。

颜懋此生最让人褒贬不一的有三件事——

其一,他叛出家族,自立门户。颜懋出身宛州著族澹川颜氏,与如今的庆国公是兄弟,但生母病逝后,成婚不久的颜懋毅然决然将自己的名字割出了澹川颜氏的族谱,从此再不以颜家子弟自居,甚至辞去了家族荫封得来的官位,独自走上科考的道路。在与家族断绝关系这件事上,有人说他不孝不悌,却也有人赞佩他的魄力才能。

其二,颜懋少时游学天下,后来拜入学圣门下,最终却被韩师亲口怒斥不忠不义,一度为人诟病。可尽管如此,韩师也并未将其逐出师门,颜懋虽然经常在朝堂上和师兄韩卓打嘴仗,但对老师一向十分敬重,师徒三人在私下里偶尔还能聚在一处喝喝茶下下棋,也算是一桩怪事。

其三,颜懋当年对岳父一家见死不救,漠然旁观云家一百二十三口的生死离散,夫人云氏最终崩溃自杀。颜懋虽然占法理,但在道义上难免要被人说一句冷酷无情。深明大义是他,六亲不认也是他。

这三件事虽被广为议论,却都难以单独摆到朝堂上攻讦颜懋德行有亏。甚至正是因为他科举出仕、正身明法,在朝中还赢得了一片支持的声音,在主考官的角逐中略占优势。

但朝中各党千算万算谁都想不到,今时今日,颜懋竟然会在自己的儿子这里栽了跟头。

明日一早,雪花一般的折子就会飞往敬诚殿,世家党们明面上参颜云非目无法纪、斗殴伤人、公堂之上犹不悔改大放厥词,实际上是要变着法的要给颜懋扣帽子,指摘他家风不正。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垂髫稚龄的孩童都知道子不教父之过的道理,如今其子失德,必有其父之失。

将这起案子上纲上线,往大了闹,然后再借题发挥,翻一翻曾经的旧账,颜懋又不是个完美无缺的圣人,硬整也能给他整出个德行有失——不用太过,只要比不上世家党推举的沈文德就够了。

徐劭徐世子的这顿打没白挨,世家党们正愁找不到攻讦颜懋的由头,云非就直接来了个以身试法,可谓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而送枕头的本人在喝完半盏茶后终于抬眸看向了自己的父亲,颜相面色冷然,云非也不遑多让,这对父子对峙半晌,最终还是颜懋冷笑一声开了口:“你可真是有能耐啊,颜云非。”

“不敢当。”云非放下茶盏,淡淡道:“这不都是跟您学的吗?您前段时间派人请楚珩去相府不就用的这么个法子,我有学有样,如今也套个麻袋将徐劭打一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有其父必有其子。”

颜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瞧瞧这话说的,当着嘉勇侯和钟平侯这两位世家党的面,真是送枕头送上瘾了。

“行,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商榷的了。”颜懋压着怒火,目光掠过凌启,转身看向刚刚踏进门来的大理寺卿,说道:“那就烦请陆大人依律判处,斗殴伤人者主犯杖三十,法不容情,我看他也不用走什么八议了。”

陆勉脸上的笑立时僵了一瞬,看了眼云非,急忙道:“相爷,这还没开始议呢,怎可……”

颜懋打断他的话:“三十杖不够,五十杖也行。”

“……”

正厅内寂静一瞬,谁也没有想到颜懋这个做父亲的竟能无情至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云非,而后者似乎见怪不怪,平静地饮完剩下的半杯茶,就仿佛颜懋说的人不是他一样。

坊间都传颜相与云非虽是父子,但关系却十分恶劣。当年颜懋脱离澹川颜氏,将颜云两姓的联姻变成了笑话,后来云氏女自戕,颜老太爷将七岁的颜云非带回了庆国公府,作主开祠堂,将颜云非的名字单独列入家谱。

这桩事在各大世家中流传甚广,今日在公堂上亲眼看见,做儿子的故意帮父亲的政敌说话,做父亲的全然不顾儿子的安危,五十刑杖都说的出口,可见那坊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陆勉心中急切,正想将颜懋拉出去说话,云非却忽然站了起来:“陆大人,收监前,容我与相爷说几句话不为过吧?”

“……”

陆勉一腔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被他们父子气得没吭声。

大理寺议事厅外头植着一小片青竹,即使时至寒冬腊月,也依旧是郁郁苍苍,北风吹过的时候,入耳全是沙沙声。

颜懋负手而立,云非站在他身侧。其实他们父子在眉眼上颇有几分相像,但因为性格迥异,云非平日活泼爱笑,因而很难让人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此刻父子二人站在一处,血缘的联系轻而易举地在面容上彰显出来。

“颜云非,我有时候很好奇,到底是谁借给你的胆子,凭着那点可有可无的血缘,就敢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我的霉头。”颜懋眯了眯眼睛,沉声说:“我放过你一次,可你偏偏不长记性,这顿刑杖就当是给你个教训,免得下次我看你就直接进天牢了。”

“相爷多虑了。”云非面不改色,看着颜懋的眼睛,一字一句缓声道:“你都还没倒台,我怎么敢把自己先折进去呢?”

“是么?”颜懋不怒反笑,定定地看着云非,半晌,他嗤笑一声,忽然没来由地道:“你算计过你那位姓楚的同僚三次。”

云非眉心倏然一跳。

颜懋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朝正厅的方向瞥去,继续道:“第一次是在武英殿,第二次在宫外,如果说今日也算,那就是第三回了——”

颜懋收回视线,看向面色微变的云非,慢声问:“凡事不过三,你说他是根本就不知道,还是……压根没把你的这点小把戏放在心上呢?”

他最后一句话加了重音,云非呼吸微滞,没有应声。

颜懋对云非的反应并不意外,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淡声说:“收起你的那点小聪明,少去招惹旁人,安安分分地在武英殿里待着。四个月前的那件事,皇帝没有追究,我也给你摆平了,但是今天看来,你似乎不太领情,那既然如此,过几天我这个当爹的就再送给你一份大礼。”

云非立时绷直脊背,整个人不自觉地陷入了一种戒备的状态,颜懋凉凉扫了他一眼,转身返回正厅。

这起案子只用半个下午就大致论出了结果,颜相说依律惩办,嘉勇侯也不肯松口,大理寺卿就算再想讲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非作为牵头的主犯,直接被扣在了大理寺,萧高旻、叶书离和楚珩这三个从犯都被领回了各自的家,等着大理寺上门要罚金。

颜懋心情十分不愉,后天就是宣政殿大朝会,要继续议定恩科主考官的人选,现在因为云非的搅和,颜相原本占据的那点优势荡然无存,和世家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相府的马车候在石阶下,颜懋刚要踏上车凳,眼角余光正好看到楚珩跟着天子影卫首领上了回宫的马车。

颜懋脚下动作微顿,侧身凝视着楚珩的背影,直到车帘放下也未曾收回视线。他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勉强呼出一口郁气,转头朝侍立在侧的颜沧说道:“我觉得咱们陛下最近过得有点太舒心了。”

“?”颜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颜懋继续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道:“所以我想给他找点麻烦,你说怎么样?”

“……”

颜沧忽然觉得在相府做事,当个聋子也挺好的。

颜相:既然我焦头烂额,那么其他人也别想舒服。

第67章底线

诚如颜懋所料,因为云非的故意掺合,这起案子在世家党们牵强附会的润色下,直接成了攻讦颜懋德行有失的突破口。次日一早,敬诚殿书房的御案上就摞满了各大世家递上来的参奏折子。

凌烨拣最上头的几本翻开看了,一目几行的扫过去,然后随手扔在了一边。他显然心情不好,眉头微微拧着,扔折子时动作大了些,有一本直接从御案边缘滑了下去,摔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楚珩闻声回过头来看他。

十冬腊月,太阳升得晚,朝晨时分的阳光只有薄薄的一层,几缕柔和的光线透过殿前的琉璃窗铺洒进来,不偏不倚,全落在了站在窗台边的楚珩身上。

楚珩今日穿了一件窄身织金暖袍,是清早凌烨给挑的衣裳。尚服局依照陛下“量体裁衣”得来的尺寸,赶制了四件外裳和六身寝衣,今早一并送到了明承殿。

寝衣和内衫用的都是与皇帝御衣一般无二的料子,外裳却不能这般肆意了,但既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尚服局又不敢有丝毫怠慢,精挑细选,最后择了酡颜和珠白的织金缎,雪青和水色的浮光锦,一共做了四件衣裳,衣料和花纹都没有逾制,但胜在样式十分精致。

楚珩皮肤白,穿什么衣服都不挑色,但这羡煞旁人的长处,在陛下那儿却成了纠结的源头——

凌烨清早起来,翻着尚服局呈上来的四件衣裳挑挑拣拣一阵子,军政国事上一向决断如流的陛下,偏偏在择衣这等小事上迟迟拿不定主意,硬生生地将这桩“美差”变成了奇怪的烦恼,看得周围伺候的人忍俊不禁。

最后恰好司衣女官捧着今日的天子常服走了进来,凌烨扫了一眼托盘上墨色的龙袍,顿时福至心灵。

楚珩清早醒得晚,没能见识到凌烨选衣服时的纠结样子。此时此刻,他穿着珠白色的织金袍子,从窗棂漏进的光线斜斜扫在他身上,描摹出颀长玉立的身形。因为是天子近卫的服制,腰身剪裁得窄,其间束着一条玉色的蹀躞带,将楚珩那截劲瘦柔韧的腰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他提着笔,目光探寻着朝凌烨看过来,上半身微微拧着,腰侧的线条随着转身的动作折出曼妙的弧度。尚服局绣娘的手艺极好,一枝嫣红的梅花从蹀躞带束着的腰窝处生长出来,沿着腰线在珠白色的缎面上肆意绽放,红得晃眼。

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凌烨突然觉得,这枝红梅开得这样韶艳,不该只生长在衣服上,更该一笔一画,细致地描绘在衣服底下那截白皙的腰间。

红梅映雪,相称之极。

——天光这般缱绻,午后适合作画,等会儿要挑两支细杆的朱砂笔,凌烨如是想。

“陛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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