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拓勉强咽下去,这种中原人叫做“茶”的东西,简直就跟镜雪里这个女人一样,看着倒是漂亮大气,实则心眼儿小成针,听不得别人说她半句不好。总之脸是好脸,心不是好心。
镜雪里见赫兰拓识趣儿,目色稍微缓和了些许。
人已到齐,当下分了宾主,坐在两旁,寒暄过后便开始说起了正事。
“听说圣子想要回谛寰经?那么你觉得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说得动你们部族里的亲胤派首领,又有多大的能耐可以突破北境朔州铁骑的防线?”镜雪里的话很不客气,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讽意。
赫兰拓目光微冷,沉下脸没接话。
敬王坐在一旁,自顾自品着茶,悠哉悠哉的模样,就仿佛没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花厅陷入冗长的沉默,气氛凝滞在镜雪里的话里。入夜北风紧,外头寒风呼啸的声音一直传到寂静的花厅里,仿佛就从耳边掠过。银颂跪坐在镜雪里的身后,眼睛飞快地扫过心思各异的四个人,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时间被凛冽的朔风吹卷过去,冷凝的沉默终于终结在茶盏落下的声响里。敬王品完了一杯香茗,先看向镜雪里:“茶很不错。”
镜雪里矜持颔首,面露微笑。
敬王的目光随后转向赫兰拓,挑着唇漫不经心地道:“圣子,你让我带你的人进中州,不会只是想来探探大胤虚实的吧?”
赫兰拓没应声,这确实是他的来意之一。他私越边境,一来是要探探大胤的兵力虚实,二来——
“圣子,”敬王说,“我不妨告诉你,若你还想暗查谛寰经所在,甚至直接取走它,无异于痴人说梦。”
赫兰拓把玩着一把精致小巧的虞疆弯刀,闻言睨了敬王一眼,显而易见的不服气。
“谛寰经在帝都城郊皇陵,帝春台。”敬王冷不丁地扔下这句话,也不看赫兰拓的反应,继续道:“三个月前的今天,八月十二,有位大乘境曾夜探帝春台,最终无功而返,连小长明殿的门都没进去。圣子,你以为本王是在跟你说笑?”
赫兰拓缓缓坐直了身体,大乘境,他扫了一眼上首静默不语的镜雪里,神情绷紧,半晌吐出一句话:“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小火炉内灼烧着木炭忽然发出一声爆裂的噼啪声,在不大的花厅显得尤为突兀。
敬王轻轻勾唇,和上首的镜雪里对视一眼,慢声说:“北境镇国公世子顾彦时数日前已经带着储君悄然回京。”
“……什么意思?”赫兰拓的目光盯着话说一半的敬王,又看向同样面带笑意的镜雪里,疑惑问道。
“帝春台进不了,还可以想别的法子。如果您有本事,可以拿足够珍贵的东西跟皇帝换谛寰经。”开口的是敬王妃钟仪筠。
“你是让我带人劫持你们大胤的储君?”赫兰拓眯起眼睛,看着对面这个声音酥媚的女人。
听说她从前在巫星海学艺,算是镜雪里的弟子,可是她却与南隰国师的气质大不相同。
敬王妃钟仪筠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万种,此刻她眼若横波,殷殷望向赫兰拓,身侧落地纱灯露出的光映着她那张艳丽至极的脸,额间一点赤红花钿恰到好处,眉尾用螺黛勾勒出曼妙的弧度,轻轻一笑便是媚态百生。
但是暖黄烛光下最美的还并不是她的脸,是那双执着杯子的手,柔若无骨,玉指纤长,圆润的指甲染着赤色蔻丹,搭在莹润的白玉茶盏上,艳丽得简直如同点点鲜红血痕。
赫兰拓看得晃眼,直直盯着她瞧,一时间也没在意敬王幽深的眼神。
“圣子这话可说错了,妾身可没这么说。”钟仪筠掩唇娇笑:“据我家王爷所知,北境路途遥远,储君回京是悄然而行,并没有对外声张,也未曾摆东宫仪仗,毕竟那顾彦时是个厉害人物呢。”
赫兰拓大马金刀地往椅背一靠,闻言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嗤笑道:“他算不得什么,你们大胤能称得上厉害的不过这个数。”
他张开五指随意晃了晃,钟仪筠心知他说的是大胤的五位大乘境,勾唇笑道:“那么圣子是有把握了?”
赫兰拓眯起眼睛不语,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钟仪筠也不再说话,只安静坐在敬王身旁,脸上满是娇俏无辜。
沉默又一次在不大的花厅内蔓延开来。
这一次却没有持续太久,坐在上首的镜雪里不咸不淡地说:“储君如果出了事,顾彦时乃至整个北境顾氏都难辞其咎,大胤想要朔州军权的世家可不少,到时候一人一句落井下石只怕都能砸死顾家了。”
赫兰拓耳尖微动,镜雪里的话说到他心坎里了。
二十年前,顾崇山率领朔州铁骑扫平虞疆十六部,虞疆教王被迫献上谛寰经。
二十年后,顾崇山已死,虞疆圣子想要联盟北狄攻打大胤,朔州铁骑却依然是横在他们面前难以逾越的山。
这支骑兵,主帅智,将士勇,军心齐,忠君为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大胤不可多得的最强刀兵。
顾家人。
赫兰拓默念这三个字,心里陡然迸发出一阵狠戾。
“不只呢。”敬王戏谑道:“北境势大,皇帝对顾家也不是没有忌惮。整个大胤都知道,顾彦时的妹妹——北境顾家的嫡小姐顾柔则,曾经可是最有希望做皇后的。但是宣熙七年,顾柔则为父守孝三年期满,皇帝却突然立了储君,那元后这个位置势必就不能再轻易有人了,这其实不就是摆明了不想让顾家女做皇后嘛。”
“顾家对此有没有意见谁也不知道,但是太子若是在顾彦时手里出了点差错,啧,没意见也成有意见了。想来皇帝也会暗忖一句,顾家心大啊。”
敬王话音一落,赫兰拓却忽然冷静了下来,抬眼在他和镜雪里之间扫了两圈,最终看向敬王,狐疑道:“敬王爷,你想我对你们大胤的储君出手,莫不是在诓我吧?”
“诓你?”敬王颇为无语地嗤笑一声:“圣子,你莫不是在说笑,我能诓你什么?我若是诓你,还费那么大劲把你连同你的人一起带进中州?圣子,凭你父王和我皇兄那点交情,可不值当的我这样做,我真心实意想和你结盟,帮你是我的诚意所在。顾家是皇帝的母家,我也不想他们好,只是我一旦踏入中州,皇帝的人会一直盯着我,我不好出手。你若是能有本事直接杀掉顾彦时,重创顾家,我做梦都能笑出来。”
镜雪里闻言,不动声色地身后徒弟银颂的方向递了个眼神,又转而看向赫兰拓,摆了摆手淡声道:“行了,我不管你们俩怎么商量,明日一早南隰使团就会出发,等到了帝都南方门户,天子影卫包括他们的首领,都会跟着我,目光也都会在我身上,剩下的那点人还要看着敬王。没人知道你赫兰拓进关了,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要是想要谛寰经,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我早先就和敬王说过了,你们的事我们南隰不掺和,但是看在你爹的份上,我可以顺手帮你引开天子影卫的注意力,不过你要不要这机会,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镜雪里目光平淡,话音一落,又低下头开始侍弄起她那套茶具,俨然一副耐心耗尽的样子。
冗长的沉默第三次来临。
赫兰拓静思移时,眼珠子转了几圈,对敬王道:“我没那么大把握能杀掉顾彦时,劫储君不是件简单事,你得再借我点人。”
“好说。”敬王满口答应,他知道赫兰拓是想拉自己下水,心里只暗恨镜雪里这老狐狸明明巴不得赫兰拓动手,却还装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但此刻他只得朝赫兰拓点点头:“我借你一批人,保你踏进京畿的地界。杀了顾彦时,清晏随你,只是别让他出半点差错,不然别说换谛寰经,皇帝能直接剥了你们虞疆一层皮。”
赫兰拓不以为然:“我对你们储君好点,你们皇帝难道就不会对虞疆动兵了?打就打,我等着。”
敬王在心里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只耐心道:“事情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动兵不是小事,总要从长计议。太子虽被劫持,但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届时朝堂上意欲染指北境军权的世家只会死咬着顾氏不放,谁会有闲功夫先追着你们虞疆打?但是太子若是出了事,满朝文武朝野上下首先都会跟你们虞疆算账。圣子,你和北狄王联盟的事可还没彻底谈妥吧?”
赫兰拓被他戳到了死穴,权衡一番利弊后,最终不甘不愿地点头应下了。
事情谈完,镜雪里起身送敬王和钟仪筠离开,赫兰拓又扮回家将的样子,落后他们几步。
走到花厅门前,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圣子,留步。”
赫兰拓回头,喊住他的是镜雪里的徒弟银颂,方才一直陪坐在镜雪里身后。
赫兰拓瞥了她一眼,这丫头明显不如她师姐长得漂亮,五官淡淡的,穿着一身白,神情举止都有些镜雪里的影子在。
“圣子,我师父有一句话要问您,只是不方便在敬亲王面前讲。”银颂说道:“我师父想问圣子,您是只想要顾彦时的命,还是想整个顾家死?”
赫兰拓嗤道:“当然顾家死。”
银颂微微笑了笑:“那我师父提醒您,劫持大胤储君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杀顾彦时,而且越轻伤越好。”
赫兰拓顿时嗤之以鼻:“不杀顾彦时?黄毛丫头你懂个什么?”
银颂并不生气,唇角弯出弧度,和声道:“我师父今日见过朔安侯顾铮,圣子可能不知道,他是两年前军中的后起之秀,一战封侯,恩宠之至,这些都只是因为他是顾家人。”
“这和不杀顾彦时有什么关系?”
银颂道:“敬王说得对,皇帝确实对顾家有忌惮之意在,但却同样也存有恩宠之心,不然凭那顾铮当年的军功,哪封得了侯。如果顾彦时死了,皇帝只会觉得顾彦时忠心护主,太子出事都是你们虞疆的主意,怜惜之心势必会大过忌惮之意,没了顾彦时,顾家却还有顾铮在,倒不了的。”
赫兰拓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银颂见状,又继续道:“但若是反过来,太子被劫走,他顾彦时却好好的,那可就太有意思了。毕竟他妹妹还没出阁,顾柔则曾经可是最有希望做皇后的人,而储君一直都是她最大的绊脚石。帝王多疑,皇帝的疑心病一旦犯起来,倒的只会是一个顾彦时么?我虽然是个黄毛丫头,可是我也知道,离间计使得好了,三个顾家都不够大胤皇帝收拾的呢。”
“我想圣子也知道,敬王自然会有他的私心在。可是这件事与我们南隰无关,我师父提醒圣子,只不过是因为从前与您的父王打过交道,有两分交情罢了。听与不听,还得要您自己拿主意。”
银颂语气恳切,赫兰拓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最终颔首道:“我记下了,替我谢谢你师父。”
银颂目送着赫兰拓的背影,微微抬了抬下巴。
——皇后?
两个月前,北境顾家的嫡小姐顾柔则已经开始相看亲事,皇帝许了赐婚恩典,只等日后风光大嫁了。
第36章同盟【纯剧情章】
镜雪里将敬王送到驿站门外,直到他登了车,才看见赫兰拓从花厅里出来。
他们打了个照面,赫兰拓朝她微微颔首,镜雪里知道他听进了银颂的传话,擦肩而过的刹那,微微勾了勾唇角。
夜深,北风更紧。
安繁城别苑,钟仪筠正站在敬王身后替他揉捏穴位,暗卫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向敬王禀告道:“主子,已安排妥当。三十二人,俱扮作虞疆死士,不会让帝都察觉到是我们的人。”
“嗯。”敬王阖着眼睛,声音从上首缓缓传来:“你带着赫兰拓一起去帝都五十里外埋伏,不要离京畿太远,免得天子影卫赶不及救他们太子。”
暗卫闻言怔了一怔,有些惊疑不定道:“主子,那我们同赫兰拓的盟约……”
“盟约?”敬王低笑一声:“你是说本王先帮他踏足中州,再帮他劫持太子,好让他顺顺当当地去跟皇帝换谛寰经。然后回过头来,自己干等着日后虞疆帮我们牵制朔州铁骑吗?”
他语含讽意,暗卫低着头跪在地上,未敢出声。
室内一时静默,落针可闻,只能隐约听到窗外猎猎的风声。
钟仪筠的手缓缓下移,落到他的肩上,又开始帮他捏起了肩。
“各取其需,这盟约听着倒是不错。”敬王语气和缓些许,而后话锋忽然一转,冷冷道:“可是那赫兰拓拿到谛寰经后若是反悔了怎么办?再或者,他干脆直接把我们卖了呢?”
暗卫陡然一惊,脊背上顿时爬满冷汗。
“本王从来不信承诺,只信利益。”敬王睁开双眸,目光向后瞥了一眼,像是在对暗卫说,又像是意有所指:“太子是皇帝的逆鳞,只要赫兰拓敢对太子出手,整个虞疆在皇帝那里都再无转圜的余地。等他既拿不到谛寰经,又跟皇帝结成死敌的时候,他就只能依附本王了,这才是真正的——盟友。”
钟仪筠站在他身后,听见最后他刻意加重的两个字,心头不自觉地一颤。
跪在底下的暗卫并未察觉主子间的异样,迟疑着又问:“主子,那届时太子的安危……”
敬王睨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赫兰拓要的是活的太子,不会对他下死手,东宫影卫也不是摆设。你们只需要趁机强杀顾彦时,太子不用管。”
暗卫正欲应是,站在敬王身后的王妃突然低声开口:“王爷,还是分几个人看着吧,必要时搅搅局,最好别让太子受伤,更别让他死。”
敬王听见她说话,脸上倏然浮现烦躁,沉着脸不发一言。
钟仪筠察言观色,她知道敬王因为镜雪里迁怒于她,也不敢喊冤,当下愈发谨小慎微,捏肩的动作不停,只低着眸子道:“妾身知道王爷不乐意,但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年纪尚幼,有他才有空置的后宫。母后不是说了么,如今不少世家都有送女承恩的心思吗,太子万一真出了事,正好暗合了一些世家心意,到时候他们和皇帝联起姻来才是真麻烦。”
她言之有理,敬王却一时间没应声,暗卫跪在下首,隐隐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头埋得更深。
室内陡然沉寂,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钟仪筠听见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几乎叫她续不上来气。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敬王不耐道:“就按王妃说的做。”
暗卫松了口气,连忙应是告退,室内只剩下了敬王与钟仪筠两个人。
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外头门被阖上的刹那,敬王微微偏头,似笑非笑说:“你从前怎么没和我讲过,你师父这人居然这么会打算盘。”
终于来了——
钟仪筠心头猛地一跳,为他捏肩的手霎时停了下来,疾步绕到坐榻前,白着脸屈膝跪在他脚边:“王爷,妾身是您的人,当然只会向着您。妾身也并未想到镜雪里她,她竟然……”
敬王没理她,直接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嗤道:“你师父算盘打得可好,想让靖南丝路道从他们南隰走,巴不得大胤和虞疆结仇。也是,赫兰拓身为虞疆圣子,他对大胤储君出手,那无异于整个虞疆对大胤宣战,正合了你师父的意。她比谁都想赫兰拓对太子动手,却只等着旁人出力,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南隰摘得干干净净,连个人都不肯借,简直就是半点浑水不沾身。来日天子影卫就算是千查万查,也查不到他们南隰头上。”
“你瞧瞧,不过顺手之劳就卖了我们一个好,又不得罪皇帝,还把赫兰拓耍得团团转,国师真不是一般的高明,你说对不对,王妃?”
钟仪筠被他迁怒了一路,当下也未敢再出言辩解,只伏在地上,低着眉喏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