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不到城门?
庆国公骑在马上焦急地盘算着路程,扬鞭狠抽马腹,快些!再快些!
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乌云蔽月,风呼呼地从耳畔过去,就快要到通往城门的官道了,庆国公他心中微定,一路上迎着风骑马狂奔,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后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黏嗒嗒的贴在背上。庆国公擦了把额角,急促道:“华斌,回府后什么都不用管,你立刻带着你弟弟从地下暗道……”
他们从小路跃上了主道,远方城门的角楼隐隐现在庆国公的眼底,那是“生”的希望!但他没说完的话却突兀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数具被乱箭穿透射死的尸体连同马匹一起横陈在主路上,血汩汩地往下淌着,聚成一条小溪流到庆国公奔腾的马蹄下。
他目眦欲裂,猛地拉缰勒马,差点从鞍座上被甩下去,高亢的嘶鸣声回荡在寂静的暗夜里,这些死尸他全都认识,是战乱发生时陆续回去府中报信的家将们,这最后的一截主路是通往城门的必经之地,诸多小路最终都要汇聚于此。
但这截主路距离码头几十里地,怎么会有人对澹川地形如此熟悉,竟能在战火燃起的第一时间绕到此处,埋伏等着!
庆国公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近乎铁青,他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仿佛是印证他的猜想,主路侧边的林子里忽然燃起了一簇火光,紧接着是重箭上弦的声音。
庆国公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箭头跳动的火光映亮了拉弓者的脸,年轻的将军驭马列在最前,他没有带头盔,眉眼锋利,唇线绷直成最漠然的弧度,模样好认极了。
“颜、云、非……”
庆国公瞳孔颤抖,翕动着嘴唇念出这个名字,心里无穷的愤恨化成了来到眼前的绝望。月光皎白,洒在颜云非的面庞上,庆国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颜云非和颜懋长得是如此相像,仿若颜三再生!是他、是颜懋从黄泉路上走回来,要向澹川颜氏复仇了!
重箭离弦,破空而出,转瞬来到庆国公面前,他如堕冰窟僵立在当场,全然忘记了躲避。
旁边的颜华斌旋即拔剑格挡,在最后关头劈开了重箭,手中攥紧了剑柄,死死盯着这个一别两载的堂弟,他明知绝路已至,却还是咬着牙不死心地开了口:“云、非……你想做什么?”
“哼。”云非冷笑一声,轻夹马腹,从林中走了出来,身后随行的轻骑跟着上了主道,拦住了通往城门的必经之地,也截断了庆国公府的最后一丝生路。
“堂兄别来无恙。”云非勾唇开口,“我在这等了许久,你和大伯父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扑空,多谢体恤,也不枉云非率军奔袭这一场。”
半个多月前,朔安侯顾铮从中州营里拨了一支最精锐的轻骑给他,让宛州那些投诚的世族协助他奔袭至此。他手持圣旨,又抽了一部分从云州收整的人马,查探数日,在今日骤然发难,拿下澹川。
陛下亲手为他铺的路,他终于走到了这里。
云非看着眼前的庆国公,漠然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抽剑出鞘,身后的众轻骑同时拉弓上弦,寒光直指庆国公。
虽早知敬王大势已去,他们难逃一死,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庆国公还是现出了无比的仓皇,面孔青白,牙齿颤抖着望向云非,“你、你……云非,澹川教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你大伯父的?”
云非神色不动,淡声道:“大伯父,我在澹川住了五年,澹川借着我爹的丞相之名,揽了十年的利。末了还要拿我当棋,先杀完他,再碾死我,澹川的教养,我领了。”
庆国公手抖的几乎攥不稳马缰,他盯紧云非手里泛着寒光的剑,“你、你要杀我?”
云非闻言竟轻轻笑了起来,“大伯父你误会了,侄儿可无心在此杀你。”
“那太便宜了,恐配不上您。”他说。
云非横抬起剑柄,目光从剑刃上缓缓扫过,“我父当年被澹川指罪犯不孝,你们要他腰斩弃市,而今敬亲王勾连外族、谋反叛国,让半个大胤燃起战火,澹川颜氏身为其麾下中流砥柱,侄儿也请你想想,究竟何种死法才配得上庆国公府的不世荣光。”
月光荡在剑刃上,云非转腕,剑尖朝向庆国公——
“今日中秋,云非在此,恭祝大伯父阖家团圆,共享极乐!”
“拿下。”
第205章 河清(下)
生擒了庆国公颜愈及其世子颜华斌在手,拿下防备不严的澹川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云非本就熟悉澹川地形,再加上他们打了个出其不意,到第二天日出时分,王师军旗已经插上了澹川城头。
副将指挥军士打扫战场,整治过城防军务,云非独自一人来到了澹川颜氏的家祠前。这里和他记忆中一样,閈闳高峻,阀阅焕然,是整个澹川城里最恢宏也最肃穆的地方。
世家门阀的家祠,不只是用来供奉祖先灵位,也是彪炳家族功勋的“史册”,墙壁上镌刻的金粉铭文,记载着一代代澹川颜氏的子弟是如何为了家族荣耀尽心忘我、奉献终身,死后若能在壁上留一笔,就是此生最大的价值了。
颜老太爷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也是这么训导澹川所有子侄的——只要姓颜、只要生在这片土地,就要为澹川流尽最后一滴血。
云非负手站在祠堂里,拈了支香插到炉中,他是来拿丹书铁券的。
云非注视着龛案上颜老太爷的牌位,若是他这位祖父在天有灵,不知道是想打死庆国公那个庸碌无能的儿子,还是更想掐死自己这个毁灭澹川的孙子。其实他最该痛恨的应是他自己,如果当年他没有置颜相于死地,如果旧时他不曾封杀颜三的前路,如果从前他心怀祖孙之情,真心为云非想过哪怕一次……
但凡过去颜老太爷有一寸怜悯慈心,今日澹川都不会是这个结局。
献祭一切要振兴澹川的是他,最终让澹川走向万劫不复的也是他。
颜老太爷九泉之下大概很难阖眼了吧。
云非心无波澜地拿出龛案下的丹书铁券——宣熙九年,庆国公府用颜相的血冲洗门前的阀阅;宣熙十一年,颜云非将用整个澹川祭奠先父的英灵。
……
澹川的攻克让敬王凌熠的处境雪上加霜。
时至今日,他的条条生路都已被截断。
昌州,颖海蛊疫全解,定康战局落定,混水摸鱼的江南十二城尽向帝都俯首。
云州,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昌州州试舞弊引走帝都注意力,费心费力从南洋泽国搭的一条军备调运线,随着苍梧方氏的归降,彻底沦为废土。
甚至就连宛州,他的大本营,也已千疮百孔。不知多少有从前摇摆不定的望族,如今在拼了命地向皇帝投诚效忠,澹川的沦陷就是借了这些人的便利!
凌熠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筹谋数年,内拉世家著族,外结北狄南洋,宣熙十一年六月初三正式起兵,他以为这会是惊天动地的一战、将会改写大胤九州的历史,可才过去了区区三个月,他的历史就走到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