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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119节(2 / 2)

“好。”

纯臣们正想辙,谁知御座上的皇帝却忽然点了头,“是该侍疾。”

宣政殿里静了一静,颜懋被处决的前两晚,皇帝曾去过一趟大理寺狱,这并不是个秘密——看朝中纯臣的态度就知道了,皇帝是想保一保颜懋这个停行卷的功臣的。

那现在……?

不知为何,庆国公颜愈非但没有得胜的畅快,心反而高高地提了起来。

“颜老太爷是先帝时的老臣,也算是朕的长辈,他为国操劳,抱恙在身,朕也很担忧。”皇帝面色和煦,语气似乎真带着一丝惦念,他说,“朕瞧着老太爷病得这样重,只颜云非一个去侍疾恐怕不太够。这样吧,谢统领——”

“回去点点你们武英殿的人,给天子近卫们排个班出来,都去庆国公府侍汤奉药,仔细伺候老太爷。朕这御前不用你们了,回头从禁军中调人吧。”

殿里落针可闻。

被点到名字的谢初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皇帝用意,配合地摆了脸子。

却也不用他反对,只见颜愈和上奏的御史神色猛地一变,突然齐齐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连声请罪。

——为尊长侍疾,确是理所应当,可颜云非是天子近卫。

也许是大胤后世的皇帝都太宽仁了,让朝中很多人已经忘记天子近卫设立的初衷了。

大胤立朝起就有十六世家,因是开国元勋,那时候各世家主在其地望的权力比后代要大许多。太祖皇帝格外优待功臣,各世家为表忠心,便主动提议,各遣膝下一名亲子入职武英殿天子近卫营,服侍君前。

这规矩被写进国法里,就此延了下来。随着后辈之间情分的稀释,权力的争夺是必然的,皇权与世家此消彼长,规矩也渐渐变了质,“示忠”也好,“质子”也罢,但永远不变的核心——天子近卫,何为“近”?自然是一切以陛下为先。

君前无家事,为皇帝尽忠,就是身为天子近卫最大的孝道。

武英殿乃是特设,天子近卫非朝堂官,无丁忧之例。家里尊长病了,皇帝赐假,那是皇帝仁慈,否则颜老太爷就是立时死了,不经施恩,颜云非也不能回。

大胤历代这么多年下来,皇帝们不大在父母家事上拿捏身边人,而今上就更是宽仁,给假之事一概都是谢初大统领操持的,从没有为难过谁。可是恩典给成了习惯,竟让人觉得是理所当然,甚至当然到忘本了!

皇帝是微笑着的,可庆国公颜愈和那名御史已经欲哭无泪了。

谢初出列跪地,黑着脸求陛下收回成命。御史台、大理寺、礼部尚书亦陈明国法,言此举大为不妥——换句话说,非休沐不赐假,颜云非便首先是武英殿人,让只伺候皇帝的天子近卫都去伺候颜老太爷,敢问他受的起吗?

这回倒也不能怪庆国公蠢,说实在的,朝堂上大多数人都没想来这一茬。可没想起来归没想起来,嘴长在自己身上,谁让颜愈贪心不足,办了弟弟,还不放过侄子呢?国法昭昭,错了就是错了。

——颜懋死了四天,他儿子没陪葬,反倒庆国公完了。

纯臣和颜党当即参了起来,世家党也不好干看着,一条船上的人,绞尽脑汁地为颜愈辩解。

两边人轮番说完,皇帝倒没生气,点了点头,说众臣都有理,让天子近卫去侍疾是朕考虑不周,但老太爷重病在身,确实让朕担忧,也让庆国公时刻惦念。庆国公一片孝心无可厚非,这么着吧,论侍疾,没有比当儿子的更本分的了,便赐告庆国公,准其归家为父侍药,凡澹川颜氏在朝历练的嫡系子弟亦一并赐假。

皇帝话一落,宣政殿上看向颜愈的眼神里只剩下“同情”了。

“无可厚非。”

皇帝确实没治他失言之罪,甚至还施了恩。

所谓赐告,便是准其带印绶归家侍疾或养病。

乍一听是好事,可赐告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一到,病没好,就自动免职了,等病愈后再另行起复。

要知道颜愈可是三等国公,掌户部,加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位高权重,到他这个位分上,侍疾这种事按朝中惯例都是由家中子侄代行的。

让他赐告归家,那就是夺他的权!

偏偏用的还是为父侍药这种理由,颜愈若敢推辞不应,那就是妥妥的大不孝。

伦理道德这把刀实在好用,捅在谁身上谁知道痛。澹川用它捅死了颜相,现在皇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剥下庆国公府一层皮来!

杀人诛心,刀还是颜愈自己递的,他要是不起颜云非侍疾的头,按朝中以往惯例,皇帝还真不好反将这一军。颜老太爷痼疾在身,别说三个月,让他三年,他都好不了,皇帝不可能再赐颜愈展假,他的官免定了。老太爷若是撑不久直接死了,颜愈又要丁忧守孝三年,总之庆国公府是一定要衰了。再加上颜愈为了造势,给在朝历练的嫡系子侄也请了假,现在皇帝一并赐告,这些后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有机会露头了。

满心澹川的颜老太爷为了他的家族,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真是个让庆国公府头疼的问题。

皇帝既然出了手,就不会给庆国公留半点退路,为表恩宠,当堂表示要派太医院众太医为颜老太爷联合诊治——这下连假装痊愈的机会都没了。

颜愈哽着一口老血,含泪谢恩。

他告假,那户部自然得找个人来“暂时”掌权,皇帝没从颜愈的下峰里提,扫了一圈众臣,将掌理司农寺的钟平侯楚弘调了来。要知道同样都是管钱,司农寺掌粮食仓廪、百官禄米,户部却是土地户籍赋税,傻子也知道哪个更舒服。楚弘平时就是再喜欢明哲保身,这回他也得卯足劲儿将这个“暂时”变成永久。庆国公是三等公,钟平侯是一等侯,同为正二品爵,又都是十六世家,谁比谁差了?

更何况皇帝还松了口,让他在家学规矩的世子楚琛、以及四子楚琰一并入朝历练,为了儿子,钟平侯也得经营好户部,把颜愈按在家里侍疾。

这还不算完,司农寺卿调去掌权户部了,那司农寺也得有个人暂管,皇帝就把其中一位少卿提了上来,这少卿姓闻,是闻侯的亲弟弟。闻侯跟楚弘这个成天骑墙和稀泥的中间派可不一样,他当日在颜相之死上是说了“臣附议”的,是跟着颜氏、方氏、周氏的世族党。

——皇帝这是明摆着的挑拨。

但行卷已经停定了,颜懋也死透了,立威也立过了,放到眼前的饼没道理不吃,皇帝只要还想大胤江山稳固,就不可能将半个朝堂的世家都清算一遍。司农寺两位少卿,闻家不吃饼,皇帝转头便能提另一位,谁也不会嫌手里权多呀。

于是这条船说砸就砸。

按头庆国公侍疾的,又多了一个祁陵闻氏。

而其他望风而动的世族也不笨,颜愈自己犯傻递刀,让皇帝占了法理伦理,庆国公府差不多是要栽个跟头的。现在为他说话,那无疑是把楚闻两家一块得罪了,不划算,再观望吧。

于是这场大朝会开完,庆国公颜愈领恩侍疾去了。那个上奏的御史就没有那么“好命”了,连国法都没读透,革职。

翻过天入了伏,朝堂上果然一派平静,皇帝也知道世家大族抱团的厉害,只借机宰了澹川颜氏一家,其余的该如何还是如何。

六月初恩科殿试,一月前在会试中得了魁首的那名盛年学子再得状元,当真才华横溢,而探花则被宁州一名叫吴不知的年轻寒门摘得。所幸殿试第二名的榜眼是位望族子弟,让各世家不至于太失颜面。

但寒门学子前所未有的成绩,已经彰显这个帝国选官选才的体制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能取代腐朽,成为新的天下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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