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行卷的路堵了,这一来二来的可都玩完了。
御史台当即就有世家出身的中丞跳出来指责颜相胡言乱政,其心可诛,有失恩科主考官之德。御史纠察百官,就是干这个的,颜相平日特立独行,树敌不少,这下有御史起了头,朝中指责的声音纷纷跟上,大有要奏请圣上重选主考官之势。
而颜党当然也不干了,立刻也有御史蹦出来指责他们这是党同伐异,将大帽子反扣了回去。再说了,十六世家嫡脉及冠后上品入仕,颜相可没要改这条祖制,怎么就叫“乱政”了?各家那些旁支子弟本就是要科考的,停了行卷也一样考,有什么不行?急赤白脸的,莫非是考不起吗?
一时间朝堂上人声鼎沸,骂言迭起。
而身为兰台之首的御史大夫韩卓,却皱着眉审视了颜相几眼,迟迟没有说话。
眼看宣政殿的顶都要被他们掀翻了,龙椅上的天子终于耐心耗尽,“砰”地一声拍了御案,吵嚷的众臣霎时垂首噤声。皇帝微拧着眉扫了他们两眼,冷声斥责几句,最终点了韩国公的名字:“诸御史各持己见,御史大夫怎么看?”
裕阳韩氏乃是清流世家,老国公韩师一生著书释义,有着“学圣”之称,最为读书人所推崇。现任韩国公韩卓乃其嫡长子,是个正直纯臣,素来不偏不倚,科举又是读书人的事,他的意见自然最能服众。
朝堂的世家党目光殷切,都朝他望了过去,而颜党中人却不由捏了把汗。要知道当年韩卓与颜懋一同在学圣座下读书,有师兄弟的情份在,但后来颜相揽权擅专,失了辅政大臣之德,被韩师怒斥不忠不义,连带着韩国公也与颜相分道扬镳,朝堂上双方经常因政见不和而打嘴仗。
就前两天,韩国公还参了颜相一本,说他不着贡院,怠行主考官之职。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搞不好真能将颜相从这位子上撸下来,就看韩国公他——
“回禀陛下,”韩卓持着板笏上前开口,“臣以为,钦定恩科主考官的圣旨既下,便不可朝令夕改。至于颜相所提‘停行卷’、‘糊名弥封’之事,应先朝堂公议。”
皇帝点了头,颜党一派顿时松了口气,虽然纳闷韩国公怎么正义凛然地偏帮颜相说话,但好在有了主考官不换人的前提,总算能撸起袖子就事论事了。
换人上策行不通,世家之中有人率先出列反对,怎可仅凭一张试卷就轻易决定一人仕途!实在大谬!平日上佳偶然失手的,和素来不堪撞了大运的,该当如何取舍?
颜党中人亦不甘落后,声称若连一次考试都马失前蹄应付不来,如何能轻易交托国家大事?再说三年不行还有三年,科举又非只有一次。即便真有恰好走了运的,那也得是人家原就有些本事在身,若果真无甚长处,除非通于贿赂,否则哪怕运气再好,也不能一路过了院试、州试、会试,到这紫宸殿来。
双方你来我往辩了数回,争执不下。最终世家党的中流砥柱,文信侯沈文德出了列,沉声道:“选人之道,重在德才兼备。若只看一张试卷的优劣,而全然不顾学子平日德才,进退之间取决于一日之长短,过于冒险,实有不当。”1
擒贼擒王,颜懋等的就是他,话音一落就反唇相讥:“敢问沈侯,评定平日德才的标准在哪?看德看才还是看出身呐?各州学子既然千里迢迢来了帝都应考,哪怕装也得装出个人样儿来,谁还能考场未上,就先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不成?”
“所谓日久见人心,德行优劣与否,非一时能断。但考官取人,只在一念之间,知晓了考生姓甚名谁,难保不会失了公心——或缘其雅素,或牵手爱憎,或迫于势要,或通于贿赂。所以啊,有些人考场还没上,就先大谈特谈授官之事了。敢问徐侯,本相所言可没错吧?”1
“?”嘉勇侯徐遨正在世家队伍里随大流,冷不丁被颜相波及,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御座,见皇帝容色冷峻,眼中似有寒意,腿肚子顿时一抽,差点没直接跪下,一时失了语。
颜懋倒也没为难,继而重新望向文信侯沈文德,凉声讽道:“沈侯应该也能作证吧?上巳节朝贤山奉池流觞曲水,我听说不止嘉勇侯世子徐劭,你家那个也在里头?”
颜懋显然有备而来,连这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沈文德微微色变,虽说那日沈英柏只是上香路上碰巧遇到,被人强请了去,后来更提早离了场,可到底是去过。搁在以前这叫“举子通门路”,是世族里心照不宣的事儿,没什么可说道的。可现下颜懋突然奏请停行卷,理由之一就是“不公”,这场流觞曲水宴在他嘴里,那铁定要被说成是“牵手爱憎”、“通于贿赂”云云的佐证。
沈文德心念百转,片刻后强行描补道:“学子们聚在一处,难免意气激昂,畅想一番登科及第后的春风得意,颜相还当真了不成?”
“畅想?”颜懋缓缓重复,冷笑一声说,“会试恩科在即,真想登科及第就该温书复习,大把光阴谈天喝酒,大谈授官,不是在做白日梦,便是已借好了登云梯。”
他从广袖中抖出一张纸来,嗤笑道,“甚至还请了群吏部官员之后一同参宴,沈侯,徐侯,请的人说的话,就不用我再逐一念了吧?”
颜相在朝堂上不讲礼数惯了,夹枪带棒的话平日没少说,一时间沈文德也被他堵住了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那张流觞曲水宴的人事语录纸被转交给陛前太监高匪,呈御览。
宣政殿上一阵安静,文武百官齐齐等着颜懋下文,颜相振了振袖子,朝龙椅上的皇帝一拱手:“选人之道,贵在公。还请陛下圣明决断。”
……
下了朝,御史大夫韩卓复杂地看了颜相一阵,半晌撂下一句:“晚点来府里书斋下盘棋。”说完也不等颜相回应,一甩袖子走了。
而另一边,几个老牌世族则火速聚到了一处。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颜懋虽然朝堂上辩赢了,但离恩科会试还有二十来天,停行卷这可是刀子戳到肉的事儿,各大世家不可能坐以待毙,看着他瞎胡搞。
这时候必须得团结一致,商量个对策出来。
再得有个一言九鼎,够份量的话事人,让陛下决断前一定得仔细衡量一番。
十六世家里头,最够份量的当然是世袭罔替、代代必入太庙的永安侯府。可是偏偏不巧,上月二十定下萧侯为副考官后,这人就着急忙慌地赶回了昌州参加宜山书院十年一办的大庆典。
宜崇到帝都千里之遥,等萧温琮从书院回来,估摸着会试刚好开始,黄花菜都凉了!
只能先飞鸽传书过去催了!
几个世族纷纷腹诽,这萧侯也真是的,火烧眉毛了还喜滋滋地窝在家里办庆典!平时一天不落地杵在宣政殿上点卯,关键的时候人跑了!
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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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文德(若只看……长短)、颜相(“或……或……或……或”)两句关于糊名弥封的争论,引鉴了豆丁网《科举取士的公正与公平》一文,暂未能找到最原始的出处。
2颜相和韩卓的师兄弟关系,在“第六十四章 党争(下)”里提过一次。
第156章 杏花(上)
恩科在即,颜懋在宣政殿大朝会上的一番奏请,很快传遍了帝都内外城。停行卷并非小事,里头牵扯的利益上涉王侯公卿,下及布衣寒士,一时间帝都各大书局茶馆,纷纷掀起了对此事的讨论。
眼下圣上尚未作出决断,最关心结果的除了世家著族,就是恩科将要应考的学子,这里头又有三波人——
行卷一递,干等着家族“分馅饼”的高门旁支自然是最慌的,流觞曲水,逢迎人情他们都很在行,但要说真刀实枪地下场考,里头就有不少人要打怵了,于是一迭声地反对,骂颜相胡言乱政,视国祚朝纲为儿戏!
而寒门布衣里有投行卷求了门路的,当然也有四处碰壁不得赏识的,但不管是哪种,都是得兢兢业业伏案温书的命。是以听闻颜相政见,前一波倒还好,两手准备作壁上观,后一波简直拍手叫好,恨不得圣上立刻允了颜相所请。
朝堂上百官莫衷一是,乡野间学子各执一词,整个帝都上下都因为这件事沸腾起来,聚讼不已。折子像雪片一样飞进了敬诚殿,有参颜相图谋不轨、扰乱民心的,有说几大世家诛锄异己、官官相卫的,支持的反对的……
然而均未得到批示,折子留中不发,圣旨迟迟不下,显而易见,陛下这被颜相说动了,但还没有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