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嬷嬷说是,“我这就让他们清点人手出发,就近的庄子,大约三五天便有消息传回来了。”
云畔点了点头,“多给几吊辛苦钱,长途跋涉怪热的。”
姚嬷嬷应了,退到滴水下传令去了。
云畔崴在竹枕上,长出了一口气,早前身边伺候的人,被柳氏给弄得四散飘零,旁人倒算了,潘嬷嬷和韦嬷嬷必须找回来。阿娘去世一年多,和她有关的人和事务越来越少,再久一些,好像要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了。自己无能为力,只有尽量留住当年伺候她的老人,即便话语中偶而提一提她,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慰籍。
后来迷迷糊糊睡过去,梦见了阿娘,阿娘不说话,就这么含笑望着她,不像当初病重时候那样瘦弱,人变得白胖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采。云畔想和她说一说侯府的现状,她只是摇头,似乎再也不想过问爹爹的事了。
这样也好,云畔想,这辈子的愁怨了结,下辈子再也不要相见了。只是她心疼阿娘一个人,忍不住哭起来,正泣不成声的时候听见有人叫她,一声声急切的“巳巳”。她从梦里醒过来,发现李臣简正坐在她榻前,卷着袖子给她擦脸上的泪,那绛红的衣袖被眼泪染出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他面上有忧色,问:“怎么了?做梦了么?”
她还未从痛苦里抽身出来,孩子一样微微瘪了下嘴,眼睛里又漫出泪来,却极力想要自控,挣扎着坐起身道:“公爷,你回来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伸手来搂她,让她静静靠在自己肩头,抚她微微抽泣的脊背。
隔了好久,他才轻声问:“梦见岳母大人了么?她在梦里怪你了吗?”
她说没有,“就是不愿意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说不会的,“她那样聪慧的人,一定知道你的苦心,安排个新主母不单是为了大家的名声,更是为了借金二娘子的手,替她报仇。”
所以啊,这世上最了解她的,还是这新婚不久的丈夫。
云畔紧了紧搂住他脖颈的手臂,轻声呜咽起来:“郎君……”
他听了,微微怔了下。
她一向是公爷公爷地叫,偶而唤他一声郎君,居然让他受宠若惊。也或者是现在正迷糊着,等清醒过后便又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公爵夫人,所以这时光短暂且温情,没想到自己散朝回来,会遇见这样的意外之喜,着实是缠绵缱绻,仿佛一瞬坠入了温柔乡里。
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只听见窗外有风流过,带出吹动树叶的声响。
云畔慢慢清醒过来,这时才知道害羞,忙放开他,无措地抿了抿鬓角,“什么时辰了?该用饭了吧?”
可他这回没有像往常那样顺势退却,依旧坐在榻沿上,撑着身子对她说:“往后心里有什么话,就同我说吧,不要一个人背着。我既娶了你,就已经做好准备让你依靠了,你若是还像以前一样事事凭自己,那我这个丈夫,未免当得太无能了。”
云畔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失态,会换来他这番话。她难堪地笑了笑,“先前这样,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做噩梦的时候有个人能抱一抱我……阿娘走后,就再也没有人抱过我了。”
他听了,眉眼含笑,将嗓门压得低低的,越是这样,越有一种暧昧的情调,“我喜欢听你唤我郎君。”
云畔怔了怔,低下头连脖子也一并红起来,支吾着:“这有什么可喜欢的……公爷本来就是我的郎君……”边说边下了美人榻,整理好了衣衫,向外吩咐了一声,让檎丹准备饭食,复又对他一笑,“公爷换身衣裳,预备吃饭吧。”
然而他并不挪动步子,反倒蹙起眉,艰难地抬了抬左臂,“想是要变天了,我这条胳膊,好像变得不大自如了。”
云畔一惊,“怎么了?伤处又疼起来了?”这下子不能让他自己换衣裳了,唤绿檀取便服来,自己牵着他的手,转到了屏风后面。
解了玉带钩,回身放在矮几上,又小心翼翼替他脱下具服,心里彷徨着,“旧疾又犯了,还要去赴别人的宴么……”
他轻咳了两声,说没什么妨碍,“可以少喝一杯,他们都知道我的伤情,不会为难我的。”
云畔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将那具服挂上衣架子,因架子有些高,她须扬起手臂才能把袖身抻开。这么一来广袖落在肩头,露出一双玉雕般的手臂,她不爱戴首饰,手腕上结着五色丝编成的手环,那错综的颜色衬着细腻的皮肤,愈发显出一种高洁的美来。
他从身后贴上来,轻轻一拽,将她压在巨大的屏风上。那屏风的架子虽是楠木的,沉重又结实,但上面的山河玉版画却是用打磨得极薄的岫玉做成的。黄白的画身,贴近了便呈半透明,云畔被他钳制着,撑在玉版画上,朦朦胧胧看得见屏风外的光景。
那双手从身后探过来,在她臂弯上游走,激起人一身细栗。她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心里砰砰急跳,还要羞涩地提醒他:“仔细被人撞见了。”
他却不管不管,偎在她耳畔说:“这是内室,没有传召,她们不敢随意进来。”
云畔的心越跳越急,透过岫玉,对面的月洞窗和垂挂的竹帘一览无余,甚至能看清窗前梅瓶里插着的绿枝。
她心里慌乱,却又滋生出别样的刺激,简直被他盘弄得站都站不住,最后只好哀告:“公爷,我可是有哪里做错了……哪里错了,你说嘛……”
他在她身后,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的气息,不紧不慢地威胁她:“你叫我什么?叫错了,重来。”
那手又往别处去了,这要是被下人看见,往后脸面是彻底顾不成了。
真没想到,这人为了达成目的如此不择手段,她没办法,唯有妥协,气呼呼地叫了声郎君。
结果他还是不满意,“你刚才不是这样的声气……”把她翻转过来面对自己,低下头诱哄她,“重叫。”
那双眼睛,光华潋滟要将人溺死。云畔终于败下阵来,羞答答抬臂搂住了他的脖子,甜甜唤了声:“郎君。”
第54章哪里及你之万一。
这大约是小夫妻调笑得最火热的一次,云畔从来不知道,李臣简也有如此促狭的一面。
有时候觉得这人内心过于强大,自己有种被他捏在掌心的感觉。当一个人实在难以把控,你打不过他,那就只好加入他。
她一搂住他,他刚才汹汹的气势忽然就软化了,揽住她的腰,十分受用地“嗳”了一声。像大人逗孩子叫人,千辛万苦才哄来的一唤,简直像多长了一块肉,全身心地舒爽起来。
七月的天光投在门前,岫玉屏风前映出浅浅的两道身影,互相纠缠着,难舍难分。
他低头吻她的唇,小声说:“巳巳,我真欢喜。”
云畔想起他那趟酒醉回来,也是这样的话,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说欢喜,难道是因为政事上有了把握,任官家怎么调度,都不能伤他的根基吗?
她朦朦睁开眼问:“你究竟欢喜什么呢?说出来,我也欢喜欢喜。”
他贴着她的唇角轻笑,“欢喜啊……因为娶了位可心的夫人,我与夫人夫妇和谐。”
云畔心头悸动了下,要是说起这个,她也有她的小心思,微微带酸地说:“其实公爷不论娶了谁,都会很欢喜的,哪一家新婚的夫妇不和谐呢,未必一定是我,换了别人也一样。”
他嗯了声,“我也仔细思量过,若是换了个人,会是怎么样。”
那双清澈的眼睛便紧张地盯住他,“会是怎么样呢?也像现在一样……”
他垂眼凝视她,纤长的眼睫盖下来,眸子深深望不见底,极慢地点头,“会一样恩爱,会一样夫唱妇随,甚至每日会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
云畔听着,不知怎么,心里一点点凉了下来。她想自己终是动了情,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有些不同。这样的心情真糟糕啊,她和惠存说,喜欢淡淡的,其实说的不是实话,有的时候她也渴望浓烈,就如当下。
她的眼睛里有失望,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但她的失望却让他心里狂喜。真心话说了让她难过的一半,其实还有另一半,一直撕扯他的心,让他坐怀大乱。
他气息不稳,和她耳鬓厮磨,复又慢慢说:“但是……若不是你,就不能让我归心似箭,不能让我情不能已,也不能让我乱了方寸,所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
云畔眼里蓄起了泪,仰首的时候滔滔从眼梢滑落下去,“是真的么?你说的是真心话?”
他颔首,“千真万确。”
她好像需要消化,扁了扁嘴,半晌才小声道:“可我……有哪里好……”
“你有哪里不好?”他含笑问她,一面抚了抚她的鬓发,嗟叹着,“我的夫人识大体,知进退,引而不发,女子却有男子的筹谋……还有许多的好,我暂且没有见识到,不过我不着急,有一辈子可以慢慢发现。”
她笑起来,含泪的眼眸,亮得如天上的星辰。
“我喜欢听你讲情话,原来公爷的嘴这样甜。”
他的唇停在她唇前,隐隐约约地碰触,含糊嘟囔着:“哪里及你之万一……”
云畔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又怕他笑话,只好勉力克制着。
女孩子都喜欢被人珍爱,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只因为阿娘的前车之鉴,让她觉得很害怕,脑子告诉自己不能倾尽所有,要懂得自保,可心又好像有自己的主张,它不由自己。
她松开了交叉在他颈后的手,轻轻覆在他肩头,犹豫道:“曾经我爹爹与阿娘……”
他却没有让她说下去,“我不需靠着夫人起家,我的脾气和你爹爹也不一样。”
是啊,为什么她会拿爹爹来与他比较呢,他们明明是毫无共通的两个人啊。
她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我信你。”
这一吻便勾出了山洪,他追上来,郑重又颠荡的纠缠,她才发现原来亲近并不只是表面的蜻蜓点水,还有更深的,更激荡心灵的碰撞。
这样的婚后生活,好像有无尽的惊喜等待她去发掘,他虽也是新手,一路带着她磕磕碰碰前进,每一点进步,就引发出共同的惊喜。到最后两人气喘吁吁,屏风后筑造出一个迷幻的世界,所有的规矩、教条、体面……全都不算数了,人活于世,总有放荡不羁的时候。
云畔还在担心他的伤,“你的旧疾不是又犯了吗,先前还咳嗽。”
他顿了顿,怎么好像把这个忘了……
于是偏过头咳嗽两声,“是这样?”
她看出来了,全是骗人的,便轻轻捶打他一下,“以后不许这样,吓着我了。”
他嗤笑,“是你太好骗了。”
明明是自己过于信任他,不光是这样,她如今都要怀疑,外面传闻魏国公身子不好,这些是不是都是假的。
遥想当初,她头回见他,连绵的阴雨中他坐在车内不露面,仅仅是一截手指,她就认定了这人有不足之症。可婚后再看,好像又不是她想的那样,至少现在生龙活虎,脱了衣裳,也没有瘦弱的病态。
他抱起她,正欲登上床前脚踏,忽然外面廊子上传来仆妇的通传:“回禀郎主,衙门副都点检求见郎主。”
两个人俱一惊,从旖旎的漩涡中醒过神来,面面相觑,又是懊恼又是惆怅。
李臣简很快便冷静下来,淡淡应了声:“知道了,请他稍待。”
云畔也正了脸色,肃容道:“妾替公爷更衣。”
于是重新回到屏风前,她取来便服展开衣襟,他沉默着穿上,像没事发生过一样。最后还是云畔忍不住,替他整理腰带的时候,低头窃窃发笑。他发现了,自己也笑起来,临要出门亲了亲她的额角,“我欠夫人一回,下次一定双倍奉上。”
云畔红了脸,一本正经说:“别打趣,快去会客吧。”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退后两步,脚下缠绵着,最终还是迈出了门槛。
他走后,云畔一个人坐在绣墩上,缓了好久才逐渐平静下来。到这时又遗憾,怎么没来得及和他提一提惠存的事,那件事那么重要……可再转念想想,提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刚才的种种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是顶要紧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与郎子又近了几分,原来他心里也是有她的,思及此,就觉满怀的柔情,无处可以倾诉。
檎丹到这时方来回禀,说:“夫人,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云畔哦了声,“公爷又会客去了,再等一会儿。”
自己抿了头发走出来,想装得从容些,脸上的笑意又藏不住,连檎丹都瞧出来了,好奇地问:“夫人这么高兴,可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那双美目转呀转,扭捏了下才小声说:“公爷与我交了心,原来他很满意这桩婚事。”
檎丹讶然说:“公爷自然满意呀,娘子自己不知道吗,奴婢们都看出来了。”
可是她们看出来的,和她自己体会到的不一样。就像他说的,原本娶谁都是一样过日子,但有些情愫在日常点滴中渐渐产生,像谷子蒸馏出水,看着没什么差别,一尝之下才知道是酒。
同没出阁的女孩子说那些,她们不会明白,云畔低头笑了笑,只道:“晚间要出去赴宴,替我预备好衣裳。”
檎丹说是,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恬静地笑着,心里也缓缓升起一点欣慰来,果真自家小娘子是幸运的,一场替嫁,嫁了个可心的郎子,除却娘家的不顺心外,自己的日子可说是极尽圆满的。
只是李臣简这一会客,并不是在家议事,不多会儿长松便进来传话,说郎主去衙门处置公务了,请夫人自己先用饭。
她才想起来,既然是副都点检登门,必定不是小事情。可他人一走,自己就没了吃饭的兴致,最后潦潦用了两口,就让她们撤下去了。
瓦市的那间铺子,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期间好些贵妇贵女向她打听过,问什么时候开张。将来的生意不求多好,只要有人常来常往就行了。人脉这种事,要靠自己经营,她坐在书桌前,仔细给每一家女眷写了拜帖,并随帖子附赠了自制的香塔,拿精美的小袋子装着,意思尽到了,来不来全由人家。
忙了好半晌,看看更漏,将近申时了,心里暗想着若是他来不及赶回来,恐怕要打发长松过赵重酝那里告个罪。
搁下笔,正要起身,听鸣珂进来回话,说公爷回来了,她便上廊子底下相迎。心里有些惴惴的,担心是不是衙门里出了什么事,因此格外留意他的神情。
好在,他眉舒目展没有什么异样,她才把心放下来,问他有没有用饭,他嗯了声道:“在衙门随意用了一口……耿方直手下郎将吃醉了酒,闹到金枪班1头上去了,殿前司的人瞧着咱们家和耿家有姻亲,不敢随意处置,只好报侍卫司,再由我去和大哥哥打招呼。”
这样七拐八弯的事都要他亲自过问,所以寻常委实是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