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极为应该。
只是——
“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沈知寒因她的话语而勾起一抹酸涩讥诮的冷笑,不过是极轻极轻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剑,锐利的刃锋瞬间划破近乎凝滞的空气,落了一地无形的碎片,压抑出了经年累月蓄积而成的凝重。
付出代价么?
他如今还能有什么代价可以付出?
至多不过是搭上一条命而已……而他,即便是之前,也从没有将这条命看得太过在意,更何况是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之后?
石将离蹙起眉头,面露不悦,似乎还想说什么,一旁的捧墨却是不失时机地微微靠近,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了,您不是约好了……”他故意压下后半句话,也不知是故意在此刻打岔,还是那早已约好的事真的那般重要,不可耽搁。
深深吸了一口气,石将离这才白了那路与非一眼,意兴阑珊地轻轻扬了扬手:“那好吧,先将这刺客押下去,套上重枷脚镣,关入天牢,待得朕回来再行处理。”尔后,在望向沈知寒之时,她的脸上渐渐浮起笑容,那笑容衬着她慵懒的身姿与绝美的容颜,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多了一股诡异的味道,让人无法言喻。她用手掩住唇,巧笑倩兮,唇边笑涡浅现,凑到沈知寒的耳边,一双明眸滴水流波,熠熠发光:“凤君,你也该借此机会好好想想——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换这刺客——”
她本想说“一命”,可是睨了一眼路与非,又看到沈知寒那不太中看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扼住了他的软肋,心思不由转了个弯,兴起了些调笑的念头,故意补充着会将人给惹恼的话:“换他一条舌头和……一条命根子!”
沈知寒听罢,倏地眯起眼眸,怒火在瞳底跳跃着,盯着她的目光倏地又凌厉了几分。
她这么说,难不成是要他付出双倍的代价?!
毕竟,舌头和命根子,那可是全然不同的东西!
这个狡猾的女人,她还真是会坐地起价,水涨船高呵!
见沈知寒那副恨意拳拳的模样,石将离莫名其妙地心情大好。她懒洋洋地轻笑着,那双斜挑的凤眼就显得益发妩媚了,往寝殿里走着,一路甚至还不忘回头冲着沈知寒挑衅地眨眨眼。
在两名贴身宫娥的侍奉之下,她褪下了身上那朱红的常服,换了身浅绿色的轻便衣裙,神色看起来虽然颇为自然,可心里却是不断在思忖着什么。终于,临上那小船之前,她突然转身,示意捧墨附耳到她唇边。
“捧墨,今晚你留在宫里罢。”她悄声叮嘱那个面如远山却神色冷峻的少年,目光却一直在沈知寒的身上打转,顾盼之间,有着狐疑,有着不解,更多的这是一种揣测:“朕有点担心……”
话的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似乎她担心的那事,有着不可对人言的必要性。可是,捧墨跟在她的身边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思?
“是。”心领神会地低低应了一声,捧墨微微颔首,只是站在水榭边,目送那小船驶入藕花深处。
石将离走了,整个水榭寝殿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沈知寒独自望了那湖面许久,这才摇动木头轮椅,往寝殿里去。
不得不说,这水榭寝殿造得颇得了墨兰冢的精妙,巨大的水榭之上,全是木板铺就,如若不是轻功非常了得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湖岸到水榭上来,而那绳索牵引的小船,也是和水榭檐下的风铃相连的,一旦牵动,便就叮咛作响,就连那湖里栽种的千叶莲,也混合着长茎藤,若是有人想要悄悄潜水游过来,十之八九会被水面之下交错如网的长茎藤给拖住手脚,动弹不得!
而且,或许那石将离早就对沈知寒存了别样的心思,这水榭寝殿全然没有门槛,似乎是可以为了方便他以轮椅代步。
望着那床榻后面紧锁的密室,沈知寒有种冲动,想要一掌击碎那隔绝的门板,抢回自己的躯体。可是,他明明已经将气力凝在掌心,只需要一瞬,就能做到,却不知为何,迟迟下不了手去。
他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躯体?
看着“它”毫无生气地这么睡着,然后渐渐死去么?
他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
捧墨进来的时候,看到沈知寒正远远地对着那密室发呆。他不动声色,虽然明知自己是得宠的影卫,而傅景玉只是个虚有其名的所谓“凤君”,但却仍旧没有半分逾矩的动作,反倒是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凤君可要用些夜宵?”他应该是正处于变声期,却没有一般少年粗犷的公鸭嗓门,脆生生的童音和磁性低回男声相互融合,实在是美妙得如同天籁,可说话的语气却甚为平板,不带一丝感情。顿了一顿,他突然又道:“陛下今晚想是不会回来了。”
这话,究竟是试探,还是暗示?
沈知寒扭头看了他半晌,这才淡淡地开口,黛色的眼眸满是犀利的光芒,循着他的眉目缓缓游历,言语中顿时多了一丝凉凉的嘲讽:“身为北夷皇族端木世家的嫡长子,端木捧墨,你却为何甘心背井离乡,在此低三下四地侍奉大夏女帝?”
他直言不讳地道出捧墨的姓氏,只因,他从那轻功的路数便就开始怀疑捧墨的身份,而方才,捧墨向他躬身行礼之时,他明明白白地瞥到了捧墨颈后那淡蓝色的印记——
那是端木世家嫡长子出生之时便烙下的印记,上头的篆文,与北夷国玺如出一辙!
然而,如今的北夷国主已是年迈力衰,未育子嗣,一旦薨逝,端木家的嫡长子,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北夷国主!
似乎一点不意外沈知寒的这番言语,端木捧墨仍旧是一幅很肃然的表情,似乎有些答非所问,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芒,深沉得教人猜不出情绪:“重霜公子对我祖父有恩。”
这样的解释,乍一入了沈知寒的耳,的确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可他细细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个中的问题所在。
为何明明是欠了沈重霜的情,却偏偏要还在石将离的身上?!
这其间,究竟有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纠葛?
薄唇紧抿,沈知寒瞥了捧墨一眼,双眼暗沉沉的,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似是不信。“沈重霜对你祖父有恩,所以,你就来伺候石将离!?”某种柔亮的眸光,闪过那幽暗的黑瞳,稍稍软化了那冷漠而疏离的表情,却硬生生带上了嘲讽:“这恩情还得真是九拐十八弯,不着边际得很!”
捧墨直直地站立着,神色平静,目光沉寂如水一般,就连平淡的语调也没有兴起一丝一毫的涟漪:“这是重霜公子的意思。”他轻咳了一声,那俊俏而肃静的脸如花苞一般,透着无瑕的白皙,语气微微加重,显得缓慢而沉稳有力:“重霜公子有令,端木家嫡长子,世世代代侍奉大夏女帝!”
是的,若不是碍于这样的誓言,他也不必放下尊贵的身份,到这大夏皇宫里来,而更有可能,当初那妙手回春的神医沈重霜,根本是早就探知出北夷皇室子息衰颓,端木家的嫡长子迟早会承继北夷国主之位,便刻意用这种方法,逼得北夷不得不向大夏俯首称臣!
毕竟,“侍奉”二字看似简单,可背后所蕴含的深意,岂是如字面上那般单薄的?
“这是沈重霜的意思?”沈知寒有些发怔,一时之间有些错愕。
照她娘亲所说,当初石艳妆对他父亲情根深种,苦苦纠缠,他父亲厌烦至极,甚至不得不外出躲避——若真是这样,那么,他父亲为何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
难道,他父亲当初真的因为欺瞒而心怀愧疚,所以便想用这种方法对石艳妆的进行补偿么?
沈知寒突然心乱如麻。
一直以来,他对于他娘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所以,当他娘亲指着墨兰冢里石艳妆的画像,一字一字犹如诅咒一般说着刻毒的言语时,他便也将那些字句一一篆刻在了心头。甚至于,他不是没有恨过——
若不是他父亲的意外身亡,他的娘亲又怎么会神智失常到挖了亲生子的膝盖骨,并要他发毒誓,永不离开墨兰冢?
因着那毒誓,他一直没有再离开过墨兰冢,只能等着那家族宿疾的早衰症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仿佛他的一生,余下的所有便就是等死。
墨兰冢,墨兰冢,说来说去,那并不是家,不过是一座坟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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