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幼薇说道:“不对,不对。”
庾遥被她说得疑惑起来,问道:“哪里不对?”
幼薇道:“第一首提到的合欢核桃与第二首里的玲珑骰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作者明显是想要有所参照。而且第一首诗最后一句‘里许元来别有人’仿佛是说合欢核桃里面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庾遥恍然大悟,惊叹道:“果然!我从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里许元来别有人’这一句也是采用谐音的技法,人与桃仁的仁同音。合欢核桃与普通核桃不同之处在于它里面有两个桃仁。皇甫松《竹枝》也曾有云:合欢核桃两人同。温庭筠此诗如此写就本意应是指心中另有他人,若是别有深意地隐喻合欢核桃里面另有乾坤也未为不可!可是世人只知温氏传世的玲珑骰子是能够起死回生的宝物,从未听说过有名为合欢核桃的宝物啊。”
幼薇突然又惊又喜,笑道:“或许温苍没有骗你,玲珑山庄里并没有玲珑骰子,却别有宝物可解我们眼前之困!”
庾遥也笑道:“是了,世人只知玲珑骰子有两枚流传后世,却不知,玲珑骰子只此一枚,温庭筠留与发妻的是另有他物,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多少人遍寻不得。”
幼薇点头称是,说道:“无论何物,只要存世必然有迹可循。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求取无果,或许正是意味着另一枚玲珑骰子本就不存在。说不定是温家人自己放出假的消息,混淆视听。”
庾遥道:“玲珑山庄深不可测,你我二人此后行事须得加倍小心。明日见到温家老爷和夫人也务必格外恭顺有礼,切不可露了行藏,让他们添了提防。”
幼薇道:“遥兄放心,我会牢记谨慎二字。咱们且先住下,天长日久总有机会。”
嘉树离披,榆关命宾鸟。夜月如霜,金风方袅袅。
夜已深了,私语却未有断绝,更无人注意到暗夜树影里竟然有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庾遥、幼薇对明日满怀希冀,却不料这遗世独立的玲珑山庄比他们的所思所想还要更加不寻常。
金石何铿锵,簪缨亦纷纶。
转眼便到了第二日傍晚。
庾遥与幼薇随着温苍兄妹进入玲珑山庄用于宴饮的厅堂。
那厅堂瓦房出檐,坐西向东,位于拱形门洞上高大的顶楼之中。堂上高悬一匾额,上面写着“琅环幽梦”四个字。琅环,又写作琅嬛或嫏嬛,乃是传说中天帝藏书之所。
匾额两旁有一副楹联,上联是“金步摇,玉条脱,情为世累诗千首”,下联是“白首翁,苍耳子,醉是乡思酒一樽”。
幼薇悄悄扯了扯庾遥的衣袖,感慨道:“果然是诗书礼仪世家。”
幼薇假托是庾家小姐进入玲珑山庄,此刻却忘了自己的身份,庾家的大小姐理应见惯这些文墨游戏。
庾遥暗暗叫苦,连忙向她使眼色。
而温氏兄妹耳聪目明早已听了去,温黛淡然一笑,温苍则佯装不知。
温举凡和夫人见他们一行人进了厅堂,亲自步下台阶相迎。
温举凡一把握住庾遥的手,说道:“贤侄、贤侄女远道而来,玲珑山庄真是蓬荜生辉!想当年郭威还未建立大周之时,我们两家所在之地同属大汉,我与你父亲也是年少轻狂,常常习武论道、诗文唱和,那是何等畅快啊!可惜如今国界所阻,家事牵累,人也再不复当年意气!”
庾遥微笑着道:“家父也常常提起温伯伯。”
温苍在一旁说道:“父亲,不如坐下再细谈吧。”
温夫人也道:“不错,苍儿说的是。”
温举凡哈哈大笑了几声,雄浑有力,振聋发聩。
“我真是老糊涂了,快,快坐。”
于是,宾主尽皆落座。
幼薇悄悄对温黛道:“怎么不见二夫人与昨日那位棠叔?”
温黛低声回复说:“时气不佳,小娘平添了些症候,突然连床都下不了了。听说母亲已派棠叔亲自下山去请名医入山庄看诊。”
幼薇恳切地道:“夫人好生心慈。”
温黛微微一笑,并未搭话。
温举凡对庾遥二人道:“我生性疏狂,只想做个逍遥散仙,无意匡扶社稷,不如你们父亲那般有雄心壮志,当年他屡次相邀我襄助大周,我都拒绝了。好在年少情谊深厚,想来他也不会怪罪于我。”
庾遥道:“家父秉承祖志,不得不总是为俗事烦扰,侄儿倒是与温伯伯性情相投,无意出仕,还是浪荡江湖更加自在快活。”
温举凡大悦,大笑道:“不错!不错!便说大唐末期罢,宪宗迎佛骨,穆宗饵金丹,武宗受道箓,宣宗好神仙,从而导致民生凋敝,没有哪个是值得帮的。”
幼薇情不自禁插嘴道:“温伯伯说得不错。不过大周太祖励精图治,如今国内百姓安居乐业,万事欣欣向荣,可比一路走来大汉的境况好多了。”
“小妹,休得无礼!”
庾遥恨不得仰天长啸!虽然昨晚再三叮嘱,幼薇还是如此口不择言,眼看着温举凡的笑容僵硬,脸面已有些挂不住了。
这时,温苍说道:“孩儿也听闻近年大周经历两代帝王的治理,已经初显成效,如今刚登基的新帝更有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父亲久居深山,当惯了闲云野鹤,未能及时知晓也属平常。”
温夫人也帮腔道:“老爷,咱们可真要多与年轻人倾谈,这些话听着多么新奇有趣。”
温举凡尴尬一笑,说道:“夫人说得是,咱们真的是老咯!”
庾遥起身作揖道:“小妹自小被父母宠爱惯了,久在闺阁,从未出门远行,诗书武功无一通晓,实在是井底之蛙不可语于天,夏日之虫不可语于冰,万望温伯伯、伯母莫要怪罪。”说完又向幼薇使眼色道:“还不快向温伯伯赔礼?”
幼薇刚刚站起身子,温举凡便笑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各抒己见罢了,贤侄女又何错之有?贤侄如此紧张,倒显得我不能容人了。”
庾遥于是附和道:“温伯伯说的是,不如侄儿先自罚三杯罢!”说罢自斟了三杯,饮尽了。
温举凡也举杯道:“贤侄气了。”亦饮尽杯中酒。
幼薇也举杯道:“我酒量不济,便敬温伯伯、伯母一杯罢!”
温夫人微笑着说:“且慢。来,坐到我身边来,让我仔细瞧瞧。”边说边向幼薇招了招手。
幼薇胆怯,余光看向一旁的庾遥,见瘐遥点了点头,方才轻移莲步,走到温夫人身旁。
温夫人伸过手去,拉住她的手,说:“坐。”
幼薇缓缓坐在一旁,由着温夫人仔细端详。
温夫人先是摊开她的手掌细细瞧了,又抬头将她清秀如烟的眉目看了个遍。
“真是个好姑娘!看这细嫩的手掌,的确不曾习武。依我看,姑娘家便该如此文静温良。这小模样也好得很,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温苍与温黛兄妹彼此悄悄对望了一眼。
温夫人向庾遥问道:“贤侄,你们庾家怎么将这般好闺女藏得如此严密?长兄如父,你可知许了人家没有?”
此时温苍眉间紧锁,已是微微沁汗,一只手更是紧紧握住长袍的边缘,暗自用力。
温黛悄悄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腕。
温苍抬了头,眼中隐隐有泪。
温黛却是粲然一笑。
温苍于是缓缓地松了劲道。
庾遥听温夫人这样一说,心中也是一惊,苦于一时编排不出什么能够自圆其说的婚约来,只得说道:“舍妹年纪尚幼,因此并未许人。”
温夫人笑着点点头,说道:“檀郎玉貌,洛神天姿,真是般配。贤侄女,方才不是要敬酒么?来人,将我从娘家带回的九曲香取来。”
幼薇早已羞红了脸,只顾着低头。
很快,两位青衣侍女托着一个青玉酒壶以及两只小杯走近,壶杯均雕以莲花纹样。
如此情势幼薇只得站起身来,满满地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温夫人,说道:“天降祥云,人添福寿,敬伯母。”
温夫人的笑容温暖慈爱,她接过酒杯说道:“好,好。”说罢便一饮而尽。
幼薇举起另一只酒杯欲饮,却被温夫人拦住。
温夫人笑道:“方才你说自己不胜酒力,莫要早早地醉了。”
庾遥道:“一杯不打紧的。”
温夫人道:“我出身拳术世家,这样温和娴静的孩子的确是平生少见,我还有好些话要问你。苍儿,你来,代饮此酒。”
温黛突然站起来,说道:“母亲,庾家姐姐礼敬您的酒,如何能代饮?”
温夫人佯装恼怒地对温黛说道:“小孩子家懂什么?坐下。”又对温苍道:“苍儿,还不快来?”
温苍缓缓起身,说了声“是。”
温黛道:“那不如由我替庾家姐姐饮了这杯罢。”说着便要起身。
温苍拦着她,摇摇头,说了声:“黛儿。”
温黛死死拉住他,低声却又急促地说道:“兄长不可!”
温苍将她的手撇开,走上前去。
见他如此,温夫人笑得更是开怀。
可不知为何,那笑容却突然凝固,连带着温夫人皓雪一般的两颊也突然灰暗塌陷了。
“夫人!”
“母亲!”
一时间嚎啕声、杯盏碎裂之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