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四个人睡觉时还是颇不踏实,反倒是老羊倌,一夜打着呼噜,睡得极香。
清晨醒来,他们都收拾好东西,那老羊倌才慢吞吞睁开眼睛,嘀咕了一声:“吵我好梦。”
曼娘哭笑不得:“老人家,这山里既然不太平,您不如跟我们改道走,好歹我们有几个青壮年劳力,总安全些。”
老羊倌摇摇头:“什么青壮年,小肥羊还差不多。”
他拍了拍手:“原本今日要告别的,可你这小娘子做的馄饨皮薄馅大倒是难得,不舍得分开,不如你们跟我回我住的地方,等官兵剿匪了再过那村寨不迟。”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曼娘便应了下来。
李山和伙计两人轮流帮老羊倌赶羊,几人走了一个上午,这才到老羊倌住的地方。
他居然住在一处垄塬下的沟壑中,挖了个窑洞便是住所。
老羊倌优哉游哉放下鞭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鹿筋并一块风干的鹿肉:“前儿个在山里兽夹套到一头鹿,谁不成想是应着今日的口服,小娘子,这鹿肉便交给你了。”
曼娘见院落一角还种这些红葱,便拔下几颗,又去外头野地里拔了些野葱野韭。
他们带来的馄饨摊子上有些白面小米面,拿来活面醒发起来。
曼娘将鹿筋剁成小块,又加入山间的芋头,与各色酱料红焖起来。
风干鹿肉则切成薄片,与红葱同炒,而后剖开小米面饼中夹进去。
菜成上桌,老羊倌满意地闻闻香气:“许多年未吃到这般像样的饭菜了!”
第六十九章红焖鹿筋
他老人家也不顾礼让,自己自顾自拿起一个小米面饼,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冒着热气的面饼喧软如雪,里头夹着的风干鹿肉带着淡淡的咸香气息。
片成薄片炒制后还有淡淡的锅气,登时冲淡了风干肉的干燥缺陷。
红葱下锅炒完后不再辛辣,反而变得甜滋滋的,配上风干鹿肉片,丝丝的微辣中还有些许的咸香。
而红焖鹿筋经过长时的炖煮后不再坚硬,反而软软的,咬上一口,先被上面挂满的红焖汁糊满一嘴。
吧唧吧唧嘴,上面那鹿汁几乎能将人的嘴巴糊上,鹿筋本身则软软的,糯糯的,细细咬下去满口的满足。
鹿筋里头渗透了红焖汁水,本身就不再无味,反而带着酱香汁。
红艳艳油亮亮的鹿筋一口一块,软嫩中不失嚼劲,让人越吃越上瘾。
老羊倌吃得颇有意趣,吃完后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小娘子,这手艺没得说!”
他吃撑了些,转悠着院落里消食,见李山几个在洗碗,冷不丁问曼娘:“小娘子,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曼娘拿出早就备好的说辞:“我们是外地人,做生意辗转此地。”他们几个一口外地口音,言谈举止都不似岐州本地人,倒不如事先编好个文弱的说法。
老羊倌一笑:“你们可不是简单的外地人。”
曼娘咬咬嘴唇,这一路见老羊倌也不像是胡人间谍,便坦诚说道:"其实我是临安人士,只不过我爹娘在这里失了音讯,我便乔装打扮了来寻爹娘。"
“是个孝顺孩子。”老羊倌点点头,“临安啊,临安是个好地方。多年前我去过一次临安,画船听雨眠,只不过啊,我爱妻就是在那里丢了性命。”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大笑着出了院门,往荒野里信步走去。
曼娘总觉得这位老羊倌言行举止透着古怪,她仔细思忖着:临安,丢了性命,是谁呢?
可惜毫无头绪,心烦意乱之际,她想起游征,游征,前世总能有各种奇遇,前世这个时候他的功劳是什么呢?
想一想,想一想。
对了!
前世打仗时,游征从乡野间举荐老将军周石,并以性命担保周石将军,老将军打了许多次胜仗,游征也因此获得官家青睐。
周石将军。
这位老将军天赋极高,可惜被政敌所害,约好里应外合,可等到他出兵时政敌却拒不出兵。
他冲出了包围,一怒之下斩了政敌脑袋,政敌同党在朝中污蔑他要造反投靠胡人。
于是太上皇将他妻儿斩杀。
于是这位将军再也了无踪迹。
直到被游征举荐。
前世据说游征有位幕僚曾受过老将军的恩惠,不忍他老迈之年流落异乡因而举荐到了游征那里,他三顾茅庐请了老将军出来。
而今世没想到被曼娘误打误撞寻到了老将军本人,她心里盘算一番,便有了主意。
第二日清晨等老将军醒来,曼娘早做好早炊。
灶间挂着的风干羊肉做成的羊汤蝴蝶面疙瘩,搭配水缸里腌制的酸菜炒瓜条。
老将军惊讶得盯着那一桌吃食:“这……”
曼娘笑吟吟道:“这却是从前汴京城里最时兴的羊汤蝴蝶面。”
故都汴京,马行街铺席,一条街的早炊摊子,都摆着这蝴蝶面,有猪肉大骨的,有羊汤的,还有鹌鹑汤的。
老将军喉咙动了两下,眼中似有泪光。
李山早给他盛了一碗:“老丈,且尝尝。”
羊骨头咕嘟咕嘟熬出来的奶汤雪白浓厚,上面撒着野葱末,汤面里撒着羊肉丁与木耳丁炒成的浇头。
捞一筷子,居然是蝴蝶面。
面粉被压制成蝴蝶形状,扁平俏皮,小小一片。
放进嘴里,更加入味,将整个羊肉的精髓都吸进了面中。
羊肉丁酥烂,羊油的加持使得里头的木耳丁也丰腴肥香。
酸菜则是本地特产,白菘已经被腌制成透明的,捞出来切成丝,与同样切成丝的瓜条一起炒制。
吃多了羊汤蝴蝶面,嘴里正觉得油腻,再吃上一口酸菜瓜条,嗬!又酸又爽。
酸酸的酸菜立刻让口中生津,驱散了羊肉的油腻。
李山咔嚓咔嚓吃完这瓜条,忍不住又伸出碗去:“再加一碗!”
“可不能再加了。”恒福白了他一眼,“你这小子都吃了两碗了,这羊肉、这酸菜,可都是老丈的!”
老将军却不浑在意,似乎并未听清什么,只是蒙头吃面,直吃得自己眼泪横流。
曼娘瞥一眼老将军的神情,趁机说:“当初汴京城里大街小巷都喜食面食,等南迁到了临安亦是如此,唉,只可惜临安的羊再怎么做却都不如汴京城里的好吃。”
李山不明所以:“那我们改天请人从汴京城里捎带买羊出来便是。”
曼娘长叹一口气:“如今汴京城里颓垣满目,狐獾横行,百姓不过是勉强维生,哪里有什么羊?”
见老将军脸色惨痛,她趁热打铁:“如今朝堂中虽有个冠军侯,可惜他也只能勉力一支,顾前不顾后,前头攻打河中府,后头还得提防着胡人余孽,要不然我爹娘也不会被困在岐州。”
一番话说得恒福也跟着叹息:“唉!老仆虽不懂朝政大事,可也听说那些奸臣们将良将挤兑得无处容身,要不哪里至于如此!”
“如今朝堂清平,那些良将们倘若能放下恩怨守护疆土,何愁无人可用?”曼娘故意道。
却听老将军“啪”一下放下筷子:“说得容易,又如何放下?”
李山三人一头雾水,曼娘却知道老先生原来还未放下,她慢悠悠道:“胡人掳走、残杀了多少大宋百姓,这么多苍生性命难道就比不上个人恩怨么?”
她指点着外头的山川:“祁州原名凤翔,据说弄玉公主在此吹笛凤凰飞翔故而得名,可见从前何等富庶乐业,可如今却是荒山满眼,百姓疲于奔命,多大的恩怨能与此相比呢?”
老将军怒气冲冲:“你这黄毛丫头,知道什么是家国!”
说罢便拂袖而去。
李山缩缩脖子,用眼神问恒福,恒福也摇摇头。
曼娘叹口气:“也罢,我们准备上路吧。”
他们将灶间收拾好,又将自己的行李打包好,正准备要上路,却见老将军从院门外走进来,道:“将灶间那些风干羊肉鹿肉都带上罢。”
李山大喜,他这两顿可是惦记上了老人家的风干肉,格外有滋有味,一听老人家让带上,立即喜滋滋得去收拾了。
曼娘却叫恒福:“管事,劳烦你将老丈的行李也收拾好。他跟我们一起走。”
老将军哼了一声,并不反对。
前头的山寨道路,曼娘想了想,将恒福派出去:“你先陪这位老丈去”
恒福犹豫:“大娘子,可老爷和夫人还不见踪影。”
曼娘这回态度坚决:“我们三人会慢慢寻找,你修书一封,你亲自带着恒家商队连信带人送到牧倾酒手里。”
周石老将军这才抬起头瞧了曼娘一眼:“你这小娘子居然认识冠军侯,好大的来头。”
曼娘笑眯眯:“老将军在我家人护送下往河中府去,这羊群可否留给我?”
老先生却哼了一下:“这是给祁州守军的,你休想!”
目送他们离去后,曼娘与李山、伙计三人继续赶路。
好在这次他们所到村庄已经来了大批官兵,将胡人余孽尽数抓紧。
可惜这座村落里仍旧没有恒家夫妇的踪影,直到有位放牛娃忽得想起来:“我那天放牛时,遇到过一对夫妇,他们问过路就往洪家塬去了。”
曼娘喜出望外,顾不得歇息,与李山三人又往洪家塬方向去。
还没到洪家塬,就听得两边山崖一阵地动山响,下来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口中大喊:“留下钱财!”
李山吓得冷汗淋漓,将曼娘护在身后,警惕握着一杆铁锨。
流民看他们就如嘲笑李山:“嗬,你小子快别抖搡了,我们青雪娘子座下不伤女人!”
曼娘看着那流民所举旗帜,赫然一个“祝”字,忽得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她颤颤巍巍问:“敢问宝座是哪座山头?”
“我们大当家的,是大名鼎鼎的青雪娘子祝当家的。”
曼娘一愣,盯着那位匪民:“祝……祝青雪?”
“大胆,岂能直呼我家娘子名讳!”
“不是我不敬,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