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店小二也能分高下,那李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爹娘送他来孙家酒楼学艺,因为家里穷没有额外好处进献掌柜的,掌柜的便将他扔到前堂去跑堂。
不过李山并不气馁,他认认真真做每一单事,他说话在理,并不纠缠顾客,往往站在食客角度考虑,是以很快就成孙家酒楼揽客最多的小二。
这些天孙家伙计们得了闲悄悄议论:“也不知为何,咱们东家老叫我们与恒家酒楼抢客人。”
“你乡下来的不知道,恒家酒楼这么多年可是浦江里独一份!”
于是有人聊起恒家:“听说恒家前年走失了一位少东家,恒家老爷这几年都在关外寻人,酒楼就留给自己家亲戚打理,越来越不上心,再加上我们老爷想法子挤兑他们,慢慢就衰落到了如今田地。也算是可怜。”
“可怜别人作甚,还是我们最可怜。就像李山哥,昨儿任劳任怨干了活,谁知道最后还被掌柜的臭骂一通。"
诸人唏嘘一回各自散了,第二天李山当值,路上遇上个汉子肩膀上驮着儿子,手里牵着娘子,问他:“恒家酒楼怎么去?”
一旁的妻子念叨:“成婚时就允诺我去恒家酒楼尝尝鲜,今儿终于有钱能进城来瞧瞧到底是什么样。”
李山实在不忍心将他们一家揽到孙家去,便老老实实指路:“恒家酒楼在对面。”
“废物!叫你去拉拢去恒家酒楼的食客,你倒好,把人往那边赶!”掌柜的在楼上看得来了气,怒气冲冲就给了他一巴掌。
李山攥紧了拳头,可想起在等着医药费的娘亲便又咬牙忍了下来、
好容易挨到黄昏时才躲在角落里,摸着脸上的伤口。
谁知这时一位身着杏色袄裙的女子走到他跟前,她生得如同神妃仙子一般,夕阳从她的背影里漏出点点金光,给她背影勾勒上一层好看的金边。
她笑吟吟放下一碟子膏药,问他:“你可愿意来我们恒家酒楼?每招揽一个顾客你就能从中抽成,保你今后不受打骂。”
李山不急着应允:“我有个条件……”
旁边的金桔不耐烦了:“我们家少东家抬举你,你休要得寸进尺。”
那位少东家却温和道:“说吧,有什么心愿?”
李山道:“等我做完跑堂的活,我能去内里学学厨艺么?”
“自然可以。”少东家毫不犹豫。
李山点点头:“那少东家擎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老爷,不好了!恒家抢走了我们家的跑堂的!”孙家小厮着急慌忙去寻孙横汇报。
孙横先是一愣,旋即不屑笑了起来:“抢走个臭跑堂的?!”
小厮讨好得凑上去:“许是看老爷抢走了他家厨子,自己便也跟着学。”
“恒家小娘子乱弹琴!””孙横不屑道,“大厨们各个有手艺傍身值当花费重金。一个臭跑堂的有什么可抢的?抢走也就抢走了。”
他得意洋洋:“照这小娘子败家的程度,恒家都不用我出手了!”
孙横本想看热闹,谁知到中午,恒家这边的客人非但不少,反而越来越多。他坐在高楼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忙命令小厮去打听。
小厮打探回来,告诉他:“老爷,不好了!臭跑堂说得天花乱坠,将路上食客都抢了去。”
这边孙家跑堂的招揽食客:“同样的菜式我们孙家要比恒家酒楼便宜许多。”
而李山立刻劝对方:“客官想想孙家为何便宜?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同样一盘八焙鸡,我这里焙八次,那里就焙三次;一样的荔枝白腰子,我这里二十粒,他那里就十粒。”
这话说得颇为在理,那行商犹豫片刻,李山立刻趁热打铁:“恒家酒楼可是兴盛多年的老字号酒楼,想您远道而来自然要去最好的老字号酒楼,这样回乡也好有些谈资,去个人人不知的酒楼,怎好意思开口?”
那行商果然不再犹豫,便往恒家酒楼里去。
孙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这可如何是好!”
李山果然是个中好手,一人顶得上十个,不过几日,孙家就再也无法拉走恒家的食客。
只不过曼娘犹不满意。
“拉来顾客虽则多矣,但浦江城里左不过那么多人。”屋里两个女账房算盘盘得叮当响,曼娘抱着双臂想出路。
浦江地处阳浦江边,往来客商固然可以凭借李山三寸不烂之舌请进酒楼,可还有许多客商只是途径此地停泊片刻便走,这些人又当怎么拉拢成食客呢?
上次羊腿肉鲊就深得人心,往来客商即使停泊片刻也会买些油纸包着带走,就算是如今还每日里有不少进益,若自己再多做些呢?
曼娘想着想着便回了后厨自己折腾起来。
有了上回卖羊腿肉鲊的经验在前,这回厨子们都极为高兴,二话不说就跟着曼娘往码头上去。
浦江码头往来商船甚多,恒家酒楼原有的摊子旁认认真真又摆了几具锅灶,居然认认真真卖起了路菜。
霖侍郎要上任,几艘船带着家眷上了路。
行了一个月的水路,家里几位小郎君小娘子们早就不自在起来,往翁翁婆婆跟前撒娇:“镇日里都在船上吃喝,何时才能停岸?”
正闹着,远远看见前头码头上烟雾袅袅,船走近才看见一个小娘子带着几个厨子,正忙忙碌碌做菜,旁边旗帜上写着“恒家酒楼”四个大字。
孩子们来了兴致,嚷嚷着要买着吃。
霖老太太被吵得头疼,打发下人过去问过才知这恒家酒楼也是浦江郡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并不是不着调的乡野吃食。
这才松了口,叫嬷嬷们上码头买了些冻姜豉蹄子、薄片春茧包子、虾鱼棋子、酒香螺、羊腿肉鲊几样带上船来。
“这酒楼单是卖路菜,为的是行商方便。你们爹爹着急去任上不便停留,今日权且吃吃这个换换口味。”霖老夫人一板一眼教导孩子们。
孙儿们齐齐应了声“是”,这才吃了起来。
霖大郎先吃上一块冻姜豉蹄子,这是将猪蹄去骨剁块与姜豉放入五香卤水同煮又冷却后切成整条。
外头瞧着红亮亮透明,里面的姜豉和油光锃亮的卤猪蹄清晰可见。
夹在筷子间颤颤巍巍,赶紧送进嘴里。
肉冻遇上温度自然慢慢化了,抿在嘴里淡淡浅浅卤香十足。
吃上一口里头的去骨猪蹄,难得的是满嘴的糯软弹牙,筋道可口。
偶尔夹杂着吃上几口里头的姜豉,咸香满口,正好解腻。
霖大郎是个孝顺的,立即招呼下头丫鬟端碗白粥上来:“婆婆,您尝尝这个,剔去了骨头,就白粥正好。”
霖老夫人喝一口白粥,就着酱香十足的冻姜豉蹄子,直夸自己大孙儿孝顺。
霖二郎也不逊色,夹一个薄片春茧包子进献到老夫人碗里:“婆婆,您尝尝这包子。”
那包子跟霖家惯常做法不同,外皮薄薄一片,在油里慢慢煎炸出来。
咬一口酥酥脆脆,满口的油炸包子皮先在嘴里碎成一片,吃起来又脆又香,
里头的馅料是香菇和木耳、猪肉,还冒着腾腾热气,送进口去里头满口油香,香而不腻。
老夫人笑得慈祥,见三郎要将虾鱼棋子递过来,忙推辞:“婆婆可咬不烂那个,你自己吃。”
三郎便自己尝一口。
那虾鱼棋子是将从阳浦江上捕捞上来的青鱼、河虾尽数收拾了切成小丁,而后一起下锅油炸,最后跟茱萸粒、花椒粒、草果一起炒香。
店家没省油,油纸包上都一粒粒印着油渍,
倒出来到瓷盘上,立刻先闻见一股麻香,叫人鼻子忍不住多吸两下。
霖家船上虽也跟着厨子,可到底行船颠簸,甚少做这等起油锅煎炸的菜,今儿一下子闻见,几个孩子都巴巴儿咽起了口水。
各自扒拉进碗里一尝。
嗬!油炸过的鱼虾外壳酥脆,咬开那酥脆的外壳,内里的鱼肉又嫩又鲜,想来是被热油锁住肉汁的缘故。
吃上一口满嘴麻、辣、咸、香,各种香味尽数在嘴里爆炸。
这油炸得很透,将青鱼骨头都炸得酥脆,吃进口里不用单剔鱼刺,只“咔嚓咔嚓”咬开便是。
满屋的孩子们正嚼得慌,忽见门扇开启,霖老爷走进来:“见过母亲!”见儿女们正围着老太太吃食,又忍不住皱皱眉:“你们又来打扰老太太清净。”
几个孩子慌得赶紧站起来行礼,霖老夫人不满:“让几个孩子陪我吃饭而已,有他们在我进的香!”
霖老爷赔笑,又见桌上放着一桌子路菜,倒纳了闷:“这是路菜,行路客商常年备着的菜,寻常码头上的食摊也卖些,但到底做的粗鄙,您怎的吃这个?”
老太太撇撇嘴,示意儿子夹一筷子酒香螺:“你且尝尝。”
第十章酒香螺、猪羊大骨
“这有什么好吃?吸溜吸溜有失斯文。”霖侍郎嘟哝一句,不情不愿送进了嘴里——
这河螺个头挺大,触到唇瓣边吸溜将里头肉质拽出。
丰腴的螺肉居然嚼劲十足,入口便嚼得十分过瘾,
味道也不赖,酒香萦绕,搭配着麻香辣香,辣中带甜,鲜中带麻,勾得嘴里不断分泌唾液。
细腻的肉质配上独有的酒香,再加上河鲜本身的鲜美,会齐在嘴里蔓延。
霖侍郎嚼了几下,依依不舍咽下去。
老夫人知道儿子还想吃却碍于颜面不好说,便乐呵呵吩咐小厮:“正好我跟孩儿们不能喝酒,就将这酒香螺端过去给你家老爷佐酒。”
霖侍郎不好意思摸摸头:“江南果然人杰地灵,没想到这街边小摊出售的路菜也饶有风味。”
“什么小摊?”霖老夫人不乐意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酒楼,恰好在码头上兜售而已。”
“听船老大说,这恒家酒楼是浦江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只不过这两年没落了。”霖大郎回话。
“横竖我们要去婺州府上任,离着浦江往返不过半天功夫,等安顿下来想吃了便打发人过来买些回去。”霖侍郎砸吧下嘴,酒香萦绕,颇有些回味。
霖家孩子们欢呼起来,霖侍郎满意地自回舱内,打开舷窗,焚一枝静水香,白瓷小盏里斟一杯薄酒,对着满江滔滔江水窗外青翠欲滴山色,捻起一枚酒香螺,津津有味品尝了起来。兴之所至,作诗数首,以为记。
不过等霖家安顿下来再叫小厮搭便船往浦江码头上去买时,却看到前头排着长队。
恒家为了不堵塞河道妨碍别人,特意将每份路菜都提前包好,路过的游船都不用下船,用竹竿挑走便是。
河里商船伸出个竹竿到箩筐里,船老大一用力,吊在麻绳上的铜钱顺着竹竿滑落进竹编箩筐,“叮叮当当”好一顿响动。
船老大喊出自己想要什么路菜,店伙计清点过银钱数目无误后,便将荷叶、油纸包好的路菜放进竹篮递过去,船老大取走油纸包,将空竹篮再递过来。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可队列却仍旧排得见不到尾。
“这么多人?”
小厮吐吐舌头。
明明他们上次路过时没有这么多人……他赶紧排到队尾,又冲旁边路人打听:“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这么多人买菜。”
“你是外地的吧?恒家酒楼天天排着这么长的队。”那路人见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