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德没跟程奶奶打招呼,径直往杂物间走。杂物间里堆着两个老人家退休前在种植队干活时的工具,有成卷的麻绳、锄头、扫帚、手套和草帽,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程有德不常来这里,为了找那两样东西很是花了一番工夫。
他猫着腰四处翻找时,被凳沿磕了一下,他立马有仇必报地给这条不长眼的凳子来了一脚,接着他注意到了凳子上压着的东西。
这东西被一块旧窗帘布盖得严严实实,布上还搁着一把扫帚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程有德奇怪地掀开窗帘布,随即他被吓了一跳。
程有德惊讶地想:哎呀,我老娘居然连棺材都买好啦?
他摇摇头说:“人老了真是可怜。”
程有德啧啧感叹的时候,看到长板凳底下有个盒子,螺丝刀和扳手就在盒子里。他拿了东西,忙不迭地离开杂物间,一刻也不想在里面多待。
走之前,程有德嚷嚷道:“我回去了啊!”
屋里没有人回应他。
程有德不太满意地自语说:“这老东西还不理人。”
他走到门口猛然停住了。
程有德想起杂物间里的棺材,脑子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贪婪使他的想象力出人意料的丰富。
谁也不知道程有德是怎么把棺材和程爷爷的遗产联系到了一起,他因为自己的敏锐感到激动。
程有德心跳怦怦地想:是啊,“棺材”不就是“关财”吗?
难怪他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原来是藏到棺材里了!
程有德用想象说服了自己,他又退回程奶奶家里,但这回他没有直接去杂物间。他打开程奶奶卧室的门,人还没进去就叫喊着:“你是不是把钱藏在棺材里啦?被我发现了……”
“哎呦喂!”
程有德这时才看到屋里的情景——脚盆里的水洒了一地,程奶奶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狗在她旁边嗷嗷直叫。
程有德险些以为他老娘装死吓他,喊了几声后,程奶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连忙把人扶起来放到床上,然后跑出门把他老婆叫来。
程有德的老婆比他镇静许多,没急着叫救护车,而是让程有德打电话给他的两个弟弟。
程有德在这个关头突然迸发出一点良知,以致他没听他老婆的指挥,先叫了救护车。
正是这点良知救了程奶奶一命。
程奶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她年纪太大了,这次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急诊,一检查就查出了一堆毛病。
程家兄弟三个轮流在医院照看,程奶奶在短暂的清醒当中,想方设法地向照看她的儿子表达自己想回家的念头——她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张嘴只能发出一些不成语句的声音,谁也听不懂。
所幸她回家的决心打破了语言障碍,并且打动了跟她心意相通的儿子,三个儿子在商量之后,决定带母亲出院。
这一切发生的过程中,没有人告诉程旷。方幼珍不希望这种事影响程旷高考,特意叮嘱程怡将事情瞒下来。
但程旷的电话打来时,程怡到底没能隐瞒住。
这通电话令程旷眼前发黑。
他在一片天塌地陷般的混沌中赶去了医院,那个时候程家三个兄弟办好出院手续,正在收拾东西,程有义在程奶奶的病床前,准备把人背起来。
程有义看见他儿子,很是讶异:“你怎么来了?”
程旷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挤开程有义,把睡眠中的程奶奶驮到了背上。
他背起程奶奶的刹那间,那种肉体凡胎在命运面前的茫然和无能为力推涌上来,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脊梁上。他陡然发现自己在已经到来的苦难面前,只能吞咽,吞不下也得吞。
这种无能与渺小导致程旷对自己生出一丝憎恶。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程有义把车停在巷子外,当时天已经黑了,由于连着下了几夜雨,地面泥泞不堪。
程旷背着程奶奶进入窄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坑洼的泥巴路,程怡在身后小心地打着伞。
程旷单薄的外套被雨水和汗水浸透了,他的手机在衣兜里嗡嗡振动,这是这个沉闷的夜晚中除雨声和潮湿的脚步声外,唯一活泼的声音。
程怡把屋门打开,屋子里黑黢黢的,摁动电灯开关的声音响了几下后,仍旧漆黑一片。程怡在黑暗中焦急地说:“停电了。”
程旷摸黑把程奶奶放在床上,借着手机屏幕光找了一根蜡烛。他将蜡烛点着,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睡着的程奶奶张着嘴巴呼吸,鼾声似乎要把摇曳的火苗打熄。
当初程奶奶就是坐在这张小桌子边告诉他,自己命里有一劫。不知怎的,程旷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着奶奶,恍惚间又想起这件事。
他感到胸口发闷。
随后过来的程有德见到这副情景,觉得是上天给的预兆,他娘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大约活不成了。
他拿出长兄的架势,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商量起了程奶奶的后事。
三个人絮絮的声音传到屋里,程怡抹起了眼泪。
程旷半晌没动,就在他将要跟身后静默的黑暗融为一体时,他的手机又一次振动了。
程旷从死去的状态中活过来,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想起来手机显示的几个未接来电,无一不是章烬打来的。
程旷拿着手机出去,站在细雨中接通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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