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就养成的自我折磨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程旷任由这个念头惊涛拍岸般涌来,又被血肉之躯打回去,牢牢地禁锢在胸膛里。
真正见到章烬和想着他是不一样的,程旷愣了一瞬,在黑暗中跟他四目相对,开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
“程旷我操·你大爷!”
程旷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章烬早晨考试前特意去了趟第一考场,结果这个王八蛋压根就没有参加考试。章烬的直觉告诉他,程旷肯定碰上事儿了,但他却无从得知是什么事,只能漫无目的地担忧。
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担忧令他暴躁极了,一见面就忍不住对程旷骂脏话,简直恨不能把姓程的摁着揍一顿。
“站着别动!再过来我抽你!”
章烬攥着拳头,五脏六腑像被关在一个火炉里,不得不咬牙克制着浑身的戾气,心里不断涌出的酸疼的挫败感令他恨透了眼前这个人。
他清楚极了,程旷就是一只锯了嘴的闷葫芦,要他吐出一点脆弱的真心简直比登天还难,大约不逼他一把,他这辈子也学不会向人示弱。
可章烬非要他示弱,非要撞碎他那层密不透风的外壳。
他用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恶毒的语气攻击程旷,每个字都像刺一样,刺穿他的胸口,再血淋淋地扎向程旷:“你多大能耐啊,有什么事儿是你一个人扛不了的?就算被人揍成狗熊了,你他妈也能屁事儿没有,用不着谁操心!”
“……当你男朋友真轻松啊,什么事儿都用不着操心,日子像泡在蜜里似的,高兴不高兴都给喂口甜的。哪天你一去不回了,我还跟个二傻子似的,无忧无虑,眼巴巴地盼着你。你要我上哪儿给你招魂去啊?要不要老子给你表演一个卧轨啊程十三旷!”
这番话说到最后,章烬几乎压不住愤怒,浓烈的情绪险些淹没理智、让他不管不顾地嘶吼出来。
“老子他妈欠得慌才管你!”
程旷被章烬这么一通刺激,起初有些懵,他一开始并不知道章烬会这么生气。他以为章烬是因为他撒谎而生气,这时才意识到并不是。
他倏地想起那个遥远的除夕,章烬伸进他被子里握过来的手,和那句“我罩你”。
章烬说再过来就抽他,但程旷没听,章烬自己似乎也忘了。
程旷走向他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当程旷走到他面前时,他才忍无可忍地动手了。
章烬一把抱住程旷,隔着单薄的衬衫,重重地咬在程旷的肩膀上。程旷没躲开,声音发紧地叫了声“炮哥儿”。
半晌,章烬松口了,程旷听见他哑着嗓子对自己说:“旷儿,我知道你能扛,但是不好受你得吱声儿,有我呢。别对你炮哥儿视而不见的,行吗?”
程旷偏过脸,在章烬耳朵上亲了一下,然后说:“奶奶出事儿了,昨晚差点没挺过去……现在没事儿了,你别担心。”
他把漫长的夜晚、不安和折磨,用简短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了,同时自欺欺人地隐瞒了压在背上的重量。
章烬再一次被喂了一口甜的,苦的那部分被程旷带进了梦里。
章烬时隔许久,终于又一次和程旷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从那一晚开始,程旷感到背上的重量一天天更重了。
一模考试结束后,石韬把程旷叫去办公室谈话。
他还记得自己刚当上七班的班主任没多久时,程旷期中考试有一门缺考,最终的成绩让全办公室的老师大跌眼镜。
石韬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同学是块读书的料,前途不可限量。
后来程旷的表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程旷在平行班,但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排在年级前十,即便在实验班都是拔尖的人物——这还只是高二上学期。最难得的是他身上不骄不躁的品质,石韬见过很多有天分的学生,能沉得住气、稳得下来的太少了。
从程旷放弃去实验班的机会、选择留在七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学生不一样。石韬本人并不认为换班是件百益无害的好事,离开一个已经熟悉的集体、在高强度的学习中分心适应新集体,其实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进入高三后,程旷给了石韬很多惊喜。他发现这个学生能把成绩稳定在一个拔尖的高度,并仍旧铆着一股劲往上爬。
这次一模考试,是高考以前石韬最看重的一场考试,七班的老师聚在一起讨论过,都对程旷抱有极高期待,认为他有实力冲第一,代表四中跟附中重点班的学生一争高下。
——谁知道程旷两场考试都缺席了。
但这并不是石韬把程旷找来谈话的全部原因。成绩尚未向学生公布,石韬已经看到了排名表,撇开缺考的语文和数学,程旷的理综和英语水平明显下滑了。
他猜测成绩下滑的原因跟这次缺考的原因相关,可程旷没有细说,只是告诉他家里出了点事。章烬那样逼迫都没有从程旷嘴里逼出来的东西,石韬最终也没能知道。
他唯一能看到的是程旷的状态变差了,这个他格外看好的学生,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正在走下坡路。
第71章 旷儿,你别折腾自己了。
程旷闷葫芦的修为很高,心里藏着事情,还能不声不响地扮演好学霸和男朋友的角色,章烬几乎没能从他身上瞧出任何端倪。
白天他维持着负重若轻的假象,到了晚上,肩膀上的重量加倍地压着他,这股重量甚至压进了他的梦里。
程旷总是梦见程爷爷,梦见爷爷背上的苦命痣,梦见程奶奶收拾遗物时,在程爷爷放烟的抽屉里看到的一沓钞票。
那沓钞票不多,程爷爷将它们码得整整齐齐,盖在烟盒底下。程有德不知道,那一小沓钞票就是自己日夜惦记的遗产。
他一直把自己的老父亲当作一本只进不出的存折,以为程爷爷一把年纪,花不了钱——就好像自己成天发愁的衣食住行到了程爷爷这里,统统都打了折扣,变得无关紧要。
后来这沓钞票被程奶奶拿出来给程旷租房子,剩下的一部分塞进红包里,在程旷临出发前,悄悄地放进了他的衣兜。
梦里的程爷爷走进夕阳里,不疾不徐地,跟太阳一起沉入山背后。程旷看见程奶奶迈开腿追赶程爷爷,然后在窄巷里摔了一跤,没人去扶她。
夜幕飞快地降临,一场大雨瓢泼而下,程旷梦里的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找程奶奶,离开家门的一瞬间,房子在风暴中塌了。
他在雨中狂奔,仿佛逆溯时间之流,越跑越小,身体回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年纪,再也撑不起倒塌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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