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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剧情 父为子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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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朱丹瓦灯徐徐掀开城门的黑夜。

迎缘客栈的周大飞晚上喝多了酒,摇晃着靠在墙瓦边缘撒了泡尿。转身,却听得一阵轻甲碰撞声。抬头一看,正捕捉到了城门前的一队禁卫,押解一人徐徐逾墙而过。黑暗中,囚犯身影无比熟悉。

“报上名来。”上车前,禁卫长敛声斥道。

“纪元策。”

那声音顺着寒风簌簌倒灌进周大飞的襟中。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尿噤,面色骤变。

陵裕城中近日风云诡谲,甚至连迎缘客栈都安插了眼线。周大飞得了纪元策被擒的消息,既恐多生变故,自己又离不开店内,更不知该信任谁,只得将信纸封在细筒内,派亲侄子周松送出这封信。

纵是快马加鞭,正逢璩州冰封,消息也隔了整整七日才到达翰牟高遂府中。

周松及至府前,却见到了卢煦池。高老身体欠安正在休息,那弱冠少年便被卢煦池邀至酒家吃喝。翰牟佳肴鲜美,米酒更是香甜醇厚,少年正值贪玩心性,有吃有喝,渐渐不胜酒力,伏在桌上酣睡了起来。却不知,趁他熟睡时,卢煦池早已将那信件调了包。

只见那纸上写了寥寥几字:“溟涬已俘于宫中,后事未知。”

这几个字,却让卢煦池辗转思索了整晚。

如今,他只知纪元策被擒,却不知是何人所为。任羲阙虽做事雷厉风行,却不会轻易诛杀前汴余孽,多半将先行拷问一番。纪元策不是屈打成招之人,口中挤不出消息来,处境便是更为危险。任羲阙对自己残存情意,对横竖不肯透露消息、折服于大漳的前汴人士,却不会罔留慈心。同在昔日师门之下,如今刘稷若是西北羽翼未丰,必不会允许纪元策都抖出自己往事;因此,一旦得知纪元策被擒,十有八九伺机灭口。

再者……近看周遭,高遂平日处事虽拖泥带水,此次却是被逼急了,不惜你死我亡也要端了那璩山要塞。此番淹水屠城之心已决,自己若要阻止,只能先与大漳讲和,循机拿回翠金玺,再另做打算。

一夜辗转难眠,直到熹微晨色染上窗棂,卢煦池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他无兵无权、如今又是病骨支离,只剩下任葭一枚棋子了。这棋子是自己身上流淌的血与肉。送了这枚棋子,无非是将自己的脏腑生生摘下。

思及任葭,卢煦池骤然感到肩上一阵疼痛,曲曲折折蜿蜒至肋下,钻心剜骨、摧心剖肝。

父与子,情与爱,骨与肉……孽障与命数层叠相扣,生生不休,只有阴阳两隔能将其尽数斩开来罢。

玉关之南。

入营已有十日之久,正数隆冬时分,翰牟军队行至玉关口,因大雪被困七日,随后兵分二路分别绕过玉峰黎河南岸,到达玉峰南部高地,离得漳翰边境仅剩区区二十里。

此处虽是高地,四周却由峻岭环绕,颇为隐蔽,易守难攻。山体虽陡峭,却不易崩塌,冬日可避风雪,诚然为一处好地。

高遂道,漳国地形诡异多变,翰牟兵马难以应对,不如先是在这玉关闭关固守,加以集训,挖壕堆垒,待隆冬一过,便趁机击溃戍关守军,以轻骑为首,直取璩山要地。至春季到来,再趁漳军失利,破堤引洪。高遂年老力衰,便留在灵抚城中布局,欲等开春出兵时,再前往军中。

募得了兵士,辎重却是重患。灾年国库空虚,翰牟方顾左右而言他,不愿再掏达王侯将相的腰包。高遂派人四处筹措,却杳无消息。风雪在铁钯外部刷了一层冰,手掌甫一攥住,皮肉便被沾在柄上,一撕一层血皮。将士们本就大多为翰牟汉子,本就对出征大漳无甚概念,这钱财土地,一落不到他们头上,二不曾是他们故土,因而遇饥苦,便是怨声载道,生出些歪曲心思来。

帐内未点炭火,只凭寥寥几张毛毯取暖。任葭在帐内直跪,任凭郝伟利高高扬起皮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

“小子翅膀硬了!说砍就砍,说剁就剁,当这你家砧板不成?!”

任葭闷声受了这一鞭。

郝伟利气得吹须,反手撅了一支箭,啪地一声抡在任葭身上:“你当这是什么地?在人家地盘上讨吃讨喝,擅闯大营,伤杀三人……外头都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我擅闯大营、伤杀三人有罪……擅闯民宅呢?掳掠奸淫妇孺呢?不扒他们的皮,反而来扒我的?”任葭道,“那三人罔顾军规,潜去昶厦偷食抢人,现不制止,以后又将如何?”

自从离了高府后,任葭每日沉默寡言,郝伟利一时没料到他口齿竟伶俐起来,愣了一瞬,又喝道:“那也不行,你懂个屁!”说着轰人出去罚跪了。

天气冰寒刺骨,任葭在外冻了一盏香时间,突而感到身后一暗。他扭头一看,却被一束目光牢牢钉在了原地。

卢煦池身着黑氅,面颊被寒风刮得通红,唇角因寒冷而干裂渗血。他静静望着任葭,宛若过了一辈子的时间,才将颈上狐毛围脖摘下,搭在任葭肩膀上。

“爹爹。”任葭道,声音反而在这沾着体温的毛裘之下颤抖起来:“你……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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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又忙着站起身:“爹爹,外面冷……我……”话音未落,膝盖却是一麻,整个人猛地打滑,摔到雪里头。

卢煦池叹了一口气,将他搀扶起来,余光瞟见他左手断指,心下一痛:“还疼不疼?”

任葭摇了摇头,眼圈有些发红:“爹爹……你怎么瘦了。”

“被你这孽子气的。”卢煦池叹道,“辎重还是未到?”

任葭却听不得他说些什么了,只一昧紧盯着卢煦池,目光软中含刺,宛若一头幼兽。

卢煦池脸上又失却了一丝血色。任葭这幅模样,每每都令他回想起那日的情形,每当回忆起,都如同重新将肺腑血肉切碎,顺着下体塞回心脏中一般,直教他肝肠寸断。

二人在雪中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任葭眼见卢煦池脸色逐渐泛青,却也不愿先行退让。卢煦池见任葭眼睫毛上都借了一层霜,许久才又深深叹了口气,捱了捱肋骨钝痛:“走罢,去里头暖暖身。”

刚跨出一步,腰上却被任葭猛然一揽,紧紧锢在双臂中。任葭的脑袋紧紧贴在卢煦池颈上,热烘烘的呼吸窜入卢煦池的领口:“爹爹……爹爹原谅我了?”

卢煦池眼前有些晕眩,原地晃了晃身体,哑然失语。血肉至亲,又谈何原不原谅?如何原谅,又怎能不原谅?

任葭不放手,声音惶然沾着些许鼻音:“爹爹,别恨我……我之后都听你的……”

卢煦池发了笑:“什么都听我的?”

任葭抱他抱得更紧,点了点头,额上的雪花簌簌散在卢煦池颈间,很快便融化了。

“让你背信弃义、让你摧眉折腰,你也愿意?”

任葭一愣神,心中却是渐渐明了了。他想起刘稷此前对他说的那句:“你不过成了把钝剑,人人都想拔,人人都想磨”,只觉得心头也被一把钝剑来回磨着。

他望着卢煦池眼下的阴影,又点了点头。

卢煦池深深望着他,叹了口气:“那就拾掇行装,与我去陵裕城一趟。”

任葭面上未显讶异,点点头,转身回了帐中。帐中有一石案,上面用硬石压着一沓宣纸,笔墨砚条均被皮毡盖着。冰天雪地,砚条被冻得梆硬,他化了些水,才将墨汁徐徐碾开,执笔匆匆写下了些什么。

甫一将纸条折叠完毕,却听得“嘎嘣”一声,手腕被冰冷的十指反拧至身后,又随着咔哧轻响,被一枚铁桎紧紧铐住。

他苦笑道:“爹爹……”

卢煦池面上浅淡无光,也未见得愤怒,只是咳嗽了两声,从他手中抽出那纸条,揣在身上:“方才发的誓,这么一下便不作数了?”

说着扯出布条裹住任葭口舌,半拉半拽,趁守兵回帐间隙,翻身上马,在翳翳重霜中向前疾驰而去。

夜风劲且哀,任葭双手被镣铐桎梏,下盘不稳,全身便依靠着卢煦池的双臂保持平衡。他微微朝后仰去,卢煦池的喘息轻拂在他的颈间,在锐刀一般的寒风中,反倒是湿润温暖的。

他回头,蹭了蹭爹爹冰凉干裂的颊间,只觉得这怀抱恍若从前,虽是瘦骨支棱,却仍是妥帖、温暖、可靠的。

从翰牟至陵裕,在骤雪中,需得七日之久。夜幕降临,此时二人已入大漳边境,行至一处驿站前稍做休息。那驿站落于林中,周身覆雪,内里只透着星点灯光。

驿所前柜无人看守,卢煦池敲了好一会儿,才见一老妪蹒跚地从里屋出来:“客官可要住宿?”

“一间房。”

卢煦池将一吊铜钱放在柜台上,那老妪沙哑道:“客官,咱家只收粮,不收铜钱。”

卢煦池望向四周,只见桌椅皆空,严寒中都挂了一层灰,便了然地拿出两袋粟米,放在柜台上。

老妪闻得粮食捱上桌面的声音,眼中微亮了一瞬。刚待拿出锁匙,余光却突然望见任葭,登时目眦欲裂,眼球爆出,疯了一般抄起岸上的剪子,奋力朝任葭刺去!

任葭目光一凛,迅疾转身;卢煦池左手挡格,右手出力不过五六成,牢牢攥住老妪胳膊。

只见那妇人周身抖若筛糠,大滴泪水从浑浊眼珠中流淌出来,双手发狂地在卢煦池腕上剐下一片片红印,嘴里喃喃嚷道:“我的儿!我的儿……”

驿所中尚无他人,阒静中,老妪喑哑尖锐的声音如同幢幢鬼影,在寒冷黑暗中四窜,甚是吓人。

二人在混乱中安抚许久,那老妪才渐渐缓过神来,断续地道出缘由来。原是她家中七口人,三名男丁皆在三年前征了军,此后渺无消息。二名儿媳一人逃出,另一人小产而亡,徒留大媳妇一眼盲小儿,年前却被抓了从军。那老妪又如何知道外头的事情?只见得那时常前来掳粮掳人的官兵身上甲胄与任葭所穿相同,一时间悲怒尽来,这才发作。

那老妪虽是悲痛万分,却见卢煦池任葭二人面善,又着实缺粮,便腾出一间客房来,容二人住下。

房内无水无灯,连毛衾都是冰凉的。

卢煦池在榻上辗转难免、牙齿不住打颤,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和了冰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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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却感到身后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伸进他的胸前。

卢煦池浑身一僵直,任葭那手便也战战兢兢地停了下来,乖巧无比,与之前判若二人。

过了半晌,任葭一双腿却又不老实地凑近卢煦池髋部,热腾腾痒兮兮地一下下拱着。

“爹爹……”任葭轻幽呓道,“爹爹。”

卢煦池脑中仍是那老妪的盲人孙子。他是死枢出身,对于参军打仗、为国捐躯等事,只觉得是天经地义的本分,人死家在,家破国在。那盲孙子在他脑中徘徊不去,总想到十三年前,任葭年幼目盲、下落不明的事儿。

“小葭。”卢煦池突然开了口。

任葭讶异而喜悦于卢煦池突如其来的亲切称呼,只觉心头一股热流涌过,连眼眶也烫热了起来。

“爹爹……”一句“小葭”便能将他的孽心勾荡起来,唤出天大的熊胆子。他左手被卢煦池与自己的手腕锢在一起,便伸出右手,手脚并用地攀近了卢煦池,将消瘦脊背裹起:“爹爹叫我?”

“给爹爹讲讲,你在昶厦的事儿罢。”

在战俘营又能有些什么事儿?无非便是风餐露宿、严吏酷刑、生离死别之类罢了。任葭见卢煦池虽是别扭于他的怀抱,却也并未明显表现出逃避的样子,便又抱得更紧了些,抽丝剥茧、添油加醋地将那些少年之事一点点说给了卢煦池听。

卢煦池由他抱着,上下打颤的牙齿也渐渐平复,听得了那些昶厦旧事宛若入了迷,又低低问道:“你为何不逃?”

任葭愣了半晌:“想逃的。可是……不知逃到哪儿去。”

卢煦池只觉呼吸滞涩:“你……不恨那些翰牟官兵?”

任葭将他又抱紧了一些,下巴有意无意地在卢煦池肩上蹭动,宛若一头蹭水的小狗:“恨……也替身旁的人恨。替老徐头、二娘、三丫头……替他们恨。可是恨又如何?逢得战乱,又有哪些是我们控制得了得?”

“你既明知如此……为何还一同领军前行?”

任葭轻轻抚弄卢煦池后颈的碎发,却又不再敢罔下手来——他如同叛逆刺儿头,一旦卢煦池拒绝制止,便是毛发悚立;一旦接收到一丝来自爹爹的关爱,便又被顺了毛,柔和下来。

他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爹爹让儿子做什么,儿子都随爹爹。”

末了又加上一句:“儿子……儿子是爹爹的。”

寒夜中,卢煦池没再开口。任葭从背后抱着爹爹,只感到这具胴体寒冷坚硬如冰,无论自己如何环抱,都暖不起来似的。

他抱着这块冰,突然又开了口:“爹爹……白天那纸条,您看了罢。”

卢煦池呼吸略微重了一瞬。

只听任葭又道:“那纸条,本是儿子写给爹爹的。”

“那诗……儿子在心中念了千次万次。若是不写,怕是再无机会了。”

他谨慎地倾身上前,紧紧抱住卢煦池骤然僵硬的肩膀:“那字条……并不是什么密信。爹爹,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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