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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月余前上奏卢煦池后,朱檐碧就经历了一通境遇上第骤变。先是朱家兵甲在吉哈边境被获,又是顶上权臣落马诛族。任羲阙近日按兵不动,铁腕却骤然缩紧,颇有横扫余孽的架势。亏得朱檐碧提前闻及风声,携家带口逃离了昶厦。
还未行至翰牟边境,便被林英达率人拦了下来。林英达先是二话不说,待朱檐碧吓得冷汗淋漓,才悠悠道明身份:“刘太尉托我来送句话。”
说罢抽出竹管中的密件,放到客栈桌上:“小的也不拐弯抹角。朱大人既然舟车劳顿这么久,想必已经明白,鲁老已经不愿保大人了。”
见朱檐碧面色发青,又笑着斟茶,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道:“朱大人倒也不必惊慌。大人少年英才当世有闻。陛下若掣于空疑,不广纳贤士,则内忧外患,难以久持。大人趁此机会,若能结刘大人为援,近看则衣食性命无虞,远望则荣华平安十世。”
朱檐碧自然不傻,知道林英达是为刘稷游说来了。他少年高中,平日夹着尾巴做人,到头却仍被耍了一道,不由愤懑不已。刘稷此前韬光养晦,近年才在朝中伸出手脚,虽行事低调,却也暗中打点得四通八达。党羽如潮汐日月更替,明眼人都看得出,谁降谁升。
朱檐碧于是答应了下来。刘稷将人安置到翰牟,先是让他帮着购得一批兵甲运回昶厦,再是让他看紧翰牟,一有前汴余孽的消息,则立即传信告知。
那次翰牟宫宴,朱檐碧远远瞥见卢煦池一眼,当即托人八百里急递至刘稷,没过几日,便有两名武士来到了他的府中。
另一头,高府上却是难得的热闹非凡。贡麟的活络性子几年未变,逢得旧时好友,顿觉欢畅,一时间正事也忘了似的,黑手一挥,命人先从自己府中运来金箔玉石、布帛貂皮,满满当当摆了整个厅堂。自己则一把拉着纪元策坐下来,滔滔不绝往事。
原来,十年前,贡麟出去换取米面,偶然逢得一名男子卧倒在河边,周身伤重,奄奄一息。他忙将人救起,拣回一条命来。及至侍卫赶来,才得知那人便是翰牟国王贡穆。
此前术士曾道,国王在而立之年将逢不幸,却得一贵人相助,幸免于难。国王单独狩猎遭伏击,九死一生被贡麟救回,便认定了他就是自己的亲子贵人,从此将他当成亲儿子看待,一路封王封侯,富贵坦荡。贡麟回去寻找纪元策,却再也找不到人了。
说罢,贡麟拿出颈上一块玉坠,将它还至纪元策掌心:“当初,你咬牙让我当了这枚玉佩换取吃食,如今,还给你罢。”说罢眼神粼粼,竟是泛起些泪光的样子。
揩揩眼边的泪,他又道:“先启程去营中看看,再另图大事!”
纪元策与贡麟也算是在谷底互相扶持已久,突而相逢,自然也是满心喜悦,见贡麟热情高涨,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意,便朝高老和卢煦池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休憩半日,待午时出发。
纪元策回到房中收拾一阵,听见声响便回过头:“煦池。”
卢煦池面色看不出神情来:“这贡麟有些奇怪。”
纪元策早知他要这么说,便停了手上动作,揽了揽卢煦池肩膀:“他的个性是浮夸了些。以前就是如此。那些礼品不过是心意罢了,等回来,我就托人还回去。”说着又捏捏卢煦池的肩膀,只觉骨骼嶙峋,于是又道:“一路见你什么都没吃,不舒服?”
卢煦池摇摇头,神色严肃起来:“这一切过于巧合了。咱们前脚刚到,他后脚便提前来了,那军营死气沉沉,饷粮不足,他们却一门心思要带我们去看看。辎重之地,哪能随意敞给外人?若是个陌生官员,咱们倒也婉拒得轻松,如今翰牟派这皇子来,我担心是刻意为之,不容我们说不。”
纪元策摸了一把卢煦池的发梢,觉得细密柔软,忍不住又揉了一把。
见他面色严肃,不像是有心思调拨情意,便低声道:“话虽这么说,却也得跟去看看翰牟葫芦里卖的什么瓜。我了解贡麟,以他的性格,万事难能藏住。但后面若有人打主意,便是去了才知道。”
卢煦池心下不安,一时间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答应下来。
车马早已在门外备好,卢煦池上了车,见纪元策刚跟在后头塌上一步,便听得远处贡麟掀开车帘道:“元策,我们叙叙旧!”
纪元策哭笑不得,还未开口,却听卢煦池似笑非笑道:“去罢,去探些口风也好。”说罢拍拍车厢内锦绸软塌:“赶了一夜的路,我也好好闭目养神一番。”
纪元策闻言倒再没话说,朝后头那座金边红木马车走去。
卢煦池坐在车中,细细咂摸了近日来种种事件,横竖觉得这番巧合串到一起,竟是说不出的怪异。苦苦思索着,目光也随意落到府前一片绿篱上方。电光石火间,却骤然对上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那双眼鬼鬼祟祟,豺狗似的四处逡巡,似乎在苦苦寻觅着什么似的。卢煦池心下微惊,待要倾身查看,肋间突然又是一阵闷痛,混着一丝烦恶眩晕,霎时将他牢牢按在原地,好一阵才缓解过来。倾身向外望去,那人却消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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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煦池心事重重地跌回厢内,只觉得浑身冷汗直冒,肋间钝痛逐渐从点至片,绵延不绝。他闭上眼,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一切,突然听到细微的木板吱嘎声。他眼都没睁,轻声道:“跟贡麟叙完旧了?”
半晌却没得到回答。卢煦池睁开眼,才见任葭端坐在榻旁,面上逆光,看不出表情。
他愣了半晌,笑了:“是你呀。”说罢在任葭腿上轻轻拍了一下:“轻功练的不错,悄无声息的。”
任葭不声不响坐在他身旁,直至马车前行,才轻轻拢住卢煦池的肩膀,又用了点力将那肩膀拧转到自己面前,按揉起卢煦池颈周来。
卢煦池浑身一僵,猝然回头,却见任葭一脸真诚地道:“池兄日夜秉烛伏案,操劳过甚,肩颈郁结,才会常感晕眩。”
少年热气足,手劲大,敛着气力按压,一炷香功夫,卢煦池太阳穴突突钝痛竟缓解不少。他的上身被任葭紧裹,肩背暖融融一片,只感到徐徐困意潮涌而来,心中那些杂碎担忧像是在这惬意中被连根斩断,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昏沉之间,只听得少年嗓音朦胧,像是旋醺在上空一般,有些凄楚地叫了声:“爹爹。”
卢煦池挣扎在混沌睡意间,却没能感知到。
骏马疾驰,车厢晃动;任葭伸臂裹住卢煦池上身,心中却被一团火灼地生痛,连自己都分辨不清这感情。他盯着眉头紧簇的爹爹,心若擂鼓,一把将人碾碎的冲动更甚。他无头苍蝇一般怔怔盯着卢煦池看,许久,在飞尘颠簸中,往他眉心印上了一簇吻。
夜幕笼罩时才到达营地。立冬时分,野风呼啸。营地竟早有厨子侍者前去候着,皇子携贵客一至营口,便见一顶足有五丈宽的帐篷择地支起,金桌棉榻上,觥盘酒肉已布得整齐。
高遂与卢煦池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只暗暗摇头——这翰牟闾巷残荒,皇室却奢侈无度饕餮放横,实属造孽。虽这么想着,身为宾客却也入了座。卢煦池见纪元策面带微笑,便猜测他并未探得些险事。转念一想,却又不知他是否囿于与贡麟的年少情义,不曾发觉,便也只得暗暗观察。
酒席行至一半,卢煦池胸口发闷,循隙出去营外透气。帐篷外阴风阵阵,他深吸一口凉气,勉强把心中烦恶压下。回过头,却见任葭不知何时也跟着出来,一双黝黑眼珠紧盯着卢煦池:“池兄……可是身体不适?”
卢煦池眼睛一弯,摇头拍拍任葭的头:“吃饱了么?外头冷,怎么不披件衣服再出来?”
任葭点点头,又摇摇头。卢煦池无可奈何,将自己毛氅松下一半,披在任葭背上。任葭顺势贴近了卢煦池,一冷一热两个身体紧贴在一起,竟都是打了个战。
他的手紧紧贴在卢煦池腰间,竟是妥帖火热的。卢煦池早已觉察出任葭的不对劲,却只道他是少年缺爱,微微一挣,见任葭不依不饶,只得作罢。还未开口,脸色骤然一变!
这帐篷远离军营,周围尽是些梧桐松叶,叶子早已掉了大半。纵是在黢黑夜间,视野也未被遮掩。只见帐篷左前处,一道幽暗阴影一闪而过,霎时间被帐篷缝隙透出的微光照亮脸庞,竟是白天那人!
卢煦池将氅衣往任葭身上一披,避开灯光处,猫腰敛胸,贴着帐篷遁入阴影中,寒霜凝结的黑暗中,幽岟轻巧如同月影。
他穿梭在帐后,绕过一绺绺金箔流苏,踮足侧身,以幕帘做遮挡,悄无声息地缓缓接近那人身后。
只见那人目光不住游弋,手上似是拿着一张纸,反复观看。
卢煦池借着微光探身上前,见得纸上模糊画面,心中突然失却一瞬,瞳孔急促收紧,手间冷汗顿出。
——那纸帛上画着个模糊人像,虽然五官不甚接近,衣装打扮却都指向了纪元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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