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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后,漳国边境。
浊浪袭天,渡口随之前后摇晃。震动的甲板上,成群奴隶老少不一,衣衫褴褛,皆背着八丈高的桶向前蹒跚挪去,湿冷的海浪混杂着桶中的粪便,喷溅在他们黝黑发暗的脸上。
木板被海水蚀成青黑,板下拂海的部分攀着几片野生蛤蜊。在队伍中间的少年轻巧地翻转了木板,手指在滑腻缝隙中拨开了蛤蜊的外壳,娴熟一捻,将一点腥咸的蜊肉卷到了舌中。
牛一亩并未发现少年的小动作,对着身前瘦骨支离的老奴就是一鞭:“往前,往前!不想淹死就往前!”
前方的乔一啷朗声嗤笑道:“县里青天大老爷今儿个纳妾,都给我好好干了,别不识抬举。”
老人本已是强弩之末,晃悠一阵,像片叶子一般斜身倒向水中。同行人此前好心将布条绑在老人身上,连接起了木桶凹柄处,以此借力,如今却成为意外的凶器。老人挣脱不出,只得挣扎着逐渐沉没,眼看即将像枯叶一般融入大海黝黑的鳞片中。
监工见多了此景,本想一摆手斥责队伍继续前行,只见刚才的少年纵身跃下,身影像一只鱼般,在水中浮起,又一个打挺重新潜入,不多时便驮着老人攀上了岸。
少出了条无用的人命,就是多了一张捡废的嘴。换往年,牛一亩也就让它过去了,偏逢今年大灾,军俘的响粮本就不够,多救个苟延残喘的,就是往监工嘴里抠出一牙缝的肉来,牛一亩一下火冒三丈,抬手就是一巴掌,愣是把少年重新扇到海里。
奴隶队伍中有几个蠢蠢欲动忿忿不平,被乔一啷扬臂一记猛鞭,恨声缩回队伍中。
这少年就是束发之年的任葭。他轻巧地在渡口木板底下躲了一整个上午,手臂扒着桥柱,人却不闲着,目光如炬,灵敏地抓了四条小鱼,藏到了内袋中,打算开伙时偷个破钵,给老二徐头和自个儿加餐。
老二徐头就是被推下水的那个老头,是老徐头的弟弟。老徐头在一年前早已去世,是十三年奴隶生涯中,唯一对他真心相向的人。因此,他在世的亲人,任葭都是尽量能帮则帮。
任葭当年滚下山头,被一户渔民捡来养了一阵,那渔家长子充了军,正逢西汴国破,长子一腔家国热血不肯投降,一家人便成了战俘。十三年过去,那家人死的死,失的失,战俘营里便只剩下任葭一人。
那次骤雪后,爹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任葭当年盲症未愈,十三年来早已将卢煦池的声音尽数忘却,只是在饥肠难忍时,少年心性难免滋生几分怒意来。
老徐头据说当年是军医,掌得一手好医术。任葭五岁那年在营中帮忙分炊,寒天中给了奄奄一息的老徐头一杯水,二人情谊就这么延续了下来。老徐头用发簪磨成针,夜夜给任葭通穴位。六岁那年的春天,任葭睁眼就看到了江边嫩红的桃花。他终于知道了红色是怎样的红。
奴隶营中能人辈出,都是些不愿投诚于漳国的铁血人士。这些人一般都活不长,但在短暂的营中年月,仍教了任葭不少东西,诗词曲赋、民间野史……任葭曾问道卢煦池这名字,却鲜有人知晓,只曾有过一名西汴前督查,提及卢煦池便叹声摇头:“好端端的才子,偏要做那卖国的勾当!”待任葭细问,却再也不肯透露半分。
暮色升上昶厦城边,任葭从桥板旁探出脑袋环视四周,见监工都已回去,这才拍拍手,起身脱了自己的里已,将水尽数拧干后,哆嗦地重新穿上,往回走去。
海面已开始上涨,潮水如鬼吠,远处帐中人生喧闹,却没有炊烟和灯光,想必又是无粥的一个晚上。任葭在路上寻了燧石,又捡了几根枯枝,捣鼓半天,星星点点的火花才逐渐升起来,在暗下来的夜里燃起一丁红光。
周围簌簌轻响。
任葭警觉地环望四周,黑幢幢的影子参差斑驳,给月光上了一副铁铸的盔甲。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过于强烈,一股从不知何处射来的目光掩护在灌木后头,静静紧跟着他。任葭后退一步,又猛然往前一扑——这是壮丁海阿谷之前教他的擒兔法子。
那人躲藏不及,被扑了个正着,见挣脱无望,索性不再挣扎,在黑暗中给任葭使了个眼色,一番手捂住了他的嘴。
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这丝丝袅袅的气息过于熟悉,任葭却竭力也想不出是哪儿的气味,一时间却一股热血自下身升腾起来,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脸倏地红了,逃似的推开身下的人,一侧身退了几步。
月光顺着树叶间隙投下,他这才看清那人的样子。说看清也并不准确——昶厦城毗邻东海,九月正逢秋高气爽,那人却怕冷一般,层层叠叠裹着厚厚的布衣,斗篷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单是这双眼睛,却足够让任葭发了呆,径自怔忪起来。
那人也盯着任葭看,眼中竟沁出些许泪光,贪婪地捕捉着任葭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低头向旁边一躲,扔下个布包,便逃也似的重新钻进一旁的黑暗中,不着痕迹地将身上的“卢”字令牌隐去。
任葭断未发觉身边人的异样,只独
', ' ')('自一人在月色下发怔。过了好些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剥开包裹,里面躺着两只烤鸡。他在军俘营中十三年来,几乎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一时间被食欲冲昏了头脑,刚狼吞虎咽几口,突然发觉不妙,赶忙掰下一只鸡腿来:“实在抱歉,无礼了,您请先吃。”
卢煦池却没接过这只腿,低头躲过,示意任葭自己吃。
任葭便不再客气。半大小子,饿死老子,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般将两只鸡啃得精光。
肚里有东西了,连身上的湿衣服都被少年的体温捂得温热。任葭装作不经意地用余光瞟着卢煦池,想寻个顺着月光的角度,看清角落里的人。卢煦池却随着他的挪动而不着痕迹地移动着身体,避开了直直投来的目光。
“请问少侠去哪儿?”任葭忍不住开了口。他知道自己开口得极其滑稽——十几年来,他所遇到的除了官老爷和监工们,便就是战俘,他甚至不知该管普通人叫什么。
过了仿佛一炷香那么久,卢煦池才低声开口:“就……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喑哑至极,听着像是一根弦被反复撕扯揪刮,风蚀盐渍得松弛的声音。任葭想到了五岁时短暂借住的“渔家”中的二姐,自从进了军俘营,不出三个月,声音也变成这幅模样,没出半年,人们就在江边找到了吊在树上的尸首。
这人声音喑哑撕裂成这个地步,任葭却仍然听出了极其细微的熟悉感。但这感觉太过久远,他一时想破了头,却仍未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里是……战俘营,”任葭低声说道,“若非是西汴战俘,那么……”
卢煦池知道他的意思,只微微点了点头,又借着月光深深看了一眼任葭,目光如炬又如流水,水火原本不相容,任葭却发现,在他的眼中,是能够相互映衬的。
日子过得飞快,第二天,任葭便敏锐地在劳务队伍中发现了熟悉的背影。那人仍穿着季节下过于厚重的衣服,布料臃肿,整个人却仍然显得有些单薄。他沉默地跟在队伍后头,跟着奴隶们一起干活,任葭搬起路边的酒桶,将它们一个个摞在岸边商船上,趁着监工不注意,偷偷抬眼观察着那个男人。
那人发梢被清晨未消的薄雾濡湿,斗篷遮住那双眸子,只剩小半张苍白的脸,竟泛着点死气。
他的腿也似乎瘸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将重物搬到码头边缘,大腿颤抖着支起全身,任葭眼疾痊愈后,视线极为锐利,远在甲板另一头,仍能看到那人颤抖双腿间的一缕濡湿。
他想起老徐头生时曾教过他的医术皮毛:阴过剩,阳极衰,肾气不足,则致如厕失力。多见于老人及齿前小孩。蒸笼草与地衣同蒸服,可缓症结。
暮色再度降临,任葭攥着衣角一袂,护着一枚宝贵的火折子,小心翼翼沿途采集地衣。挪到略微昨天位置时,忽又感到昨日那束熟悉的目光。果然,那人又在原地等候。这一回,带来的是十串烤得焦香的羊肉。
昶厦城位于东部沿海,羊是贵人之食,寻常百姓都难得一见,更别提“驻守”务工的军俘。任葭这次没有客气,沉默地从卢煦池手中拿下五串,默不作声吃了,又盯着卢煦池看,指指肉串,又指指他的嘴。
卢煦池嘴角扬起了点笑纹,很快隐去了。他摇摇头,不容分说地推了少年递来的食物。
任葭被一双清瘦又冰凉的手握住手腕,心下蓦地一跳,不自在地环顾左右,又轻咳了一声,才低头又把东西吃了。
礼尚往来哪怕在军俘营中也算是个不言于外的惯例。任葭擦擦嘴,又低头从兜里掏出地衣与蒸笼草来:“一同蒸服,早晚各两次……”
卢煦池抬起眼看他,任葭被这目光灼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又指指卢煦池的裤子:“对身体好。可……助人如厕。”
卢煦池将这意思捕捉得七七八八了,却没有显出羞耻来,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抬眉接过那副民间药:“以后,每天晚上……都来这里。”
他的声音甚至比前一天更加喑哑。任葭心下疑惑,却未表示出来。长身体期,任何事情与疑惑,都是比不上吃一口饱饭的。他满怀着疑惑谢过了卢煦池,等待片刻,见对方并无先走之意,只得先行告辞。
夜色凉如水,身后低低传来一声叹息,很快与露水一同凝结在草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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