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含嫣冷眼扫了一圈,见唐多鹤府上唐夫人正往后缩着,冷冷给了她个眼色,唐夫人接到这眼色吓的越发往后缩着。高含嫣见此索性一步步走到唐夫人面前,指着她头上的风毛点翠笑问:“怎的妹妹瞧着夫人头上这簪子有些黯淡了,夫人可是没有送到银楼去炸过?”
唐夫人面色十分尴尬的扶了扶鬓间钗饰,见诸位夫人们都盯着她,讪笑道:“不过是最近略忙了些。”
她有个好赌的弟弟,如今还欠着高含嫣十分的印子钱数百两,此时自然不敢不从于高含嫣,在她的眼色威逼下只得侧眸问冷声说:“想是凉州寒天苦冷,伏夫人到如今还穿着羊绒缎的裙子,你可知京城早就不时兴这易皱易打结的料子了?”
方才唐夫人与高含嫣的一番机锋晚晴自然全看在眼里,虽不知为何,但她也看得出来这唐夫人是叫高含嫣窜掇起来与自己做对的,真想还口,就听旁边一位夫人说:“只怕唐夫人裁的料子不好才易折易皱,我有几块料子做成裙子,穿着又暖又挡风,再好不过。”
晚晴记得这位应当是定国公府的的二少奶奶顾氏,便向她投之感激一眼。但那唐夫人叫高嫣的目光立逼着,怕高含嫣当众戳穿自己头上那点翠是个假东西,站起来假借着要往外走,忽而就重重朝晚晴撞过来。晚晴虽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但身形之快还是这些普通妇人们望尘莫及。
她侧身一躲,头上一枝金柄卍字纹玉饰的小簪便落到了亭子外的花圃中,高含嫣大惊小怪的叫着:“唐夫人你也太不小心,撞掉了伏夫人的簪子,只怕她要跟你急。”
唐夫人接口说道:“不过一柄簪子而已,值得了几个钱,果真小地方来的没有见过大世面,若连这点东西都要在乎,那这京城里能在乎的事情可太多了。”
在座的几乎夫人并不知究里,此时见唐多鹤家的夫人说出这种话来,竟不知如何替晚晴转寰。晚晴心中冷笑,暗道原来高含嫣此番巴巴儿的请自己,是想要在此让自己丢个大脸。她在伏村时不爱与同村妇人们计较,概因伏青山一直不在,她总需要彼此相帮着才能把日子过下去。但如今既在京城,又是当着高含嫣的面,这口气她就不有白吞了。
“当今圣人,贵为一国之母,也是从凉州那小地方来的。”晚晴身形极快,闪到亭子口台阶处堵住唐夫人,亦是学着她的腔调冷问:“夫人您这话敢不敢也到圣人面前去说辞一番?”
不但唐夫人叫晚晴一句话堵的无法言语,在座各位夫人们皆是相互看着摇头:当今皇帝宠妻宠到了骨子里,若叫皇上听到这句话,只怕唐多鹤的官儿也没得当了。
唐夫人欲走不能,结结实实叫晚晴盯着看了半天,实在没办法委委屈膝低声说:“是我愚钝了,还望伏夫人勿要计较才是。”
晚晴这才让开台阶叫她下去,看着她远远离去,上台阶又进亭子坐下。既有这么一回,这些夫人们自然是挤眉歪眼,私底下又有许多眼神交汇。
宋府小姑娘忽而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先对着诸夫人一礼,才启唇笑着说:“诸位夫人们,我们姐妹几个才疏学浅,却也学人在前面那绿萼梅前准备押韵做几句诗,如今想请诸位夫人前去评品一番,也替我们分个高下,可好?”
定国公府的二少奶奶顾氏容样娇俏面容活泼,先就拍掌赞道:“好啊,我们很该去看看。”
几位夫人一起起身,她特意放慢脚步指着丫头替晚晴捡了簪子,才出来与晚晴并肩而行:“当年尚在闺中时,我也爱与姐妹们吟诗弄月,可惜如今到国公府理着一大家口人,就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了。妇人们嫁了人,翁姑才是最先,丈夫都在其次,何况诗词。”
晚晴见这二少奶奶生的貌美又随性,心中倒有些喜欢她,暗道若她肯与自己结交,倒是个往来的对相。如此随着宋小姑娘一路往内,一直走到花厅正中沏着大池子养锦鲤的地方,便见果真书案上宣纸铺开笔墨齐备,几位姑娘们已书得许多墨宝在上。
高含嫣先就赞道:“诸位姑娘们书的好,诗也好,以姐姐之疏才,难能为你们分出高下来。”
她折下一枝绿萼在几幅墨宝前来回走着,先赞过宋府大姑娘的《塞外红梅傲雪图》,再对着黄府二姑娘的诗作《颂梅》深深点了点头,最后却将绿萼压在了宋府小姑娘那首《滞人娇》上。她赞道:“玉瘦香浓,禅枝雪压,只恨梅开今又晚。这句很好,脱胎于李清照,却又很有晏几道的风味,我点这首最好。”
宋小姑娘这首词确实是仿李清照而作,今见高含嫣指出来却又点了自己最好,略有些尴尬却又十分欢喜。高含嫣回首问晚晴:“伏夫人觉得几位姑娘的诗作与画,谁的堪称上称?”
晚晴欲与那顾氏结交,方才听闻顾氏在娘家亦爱吟诗弄调,此时又知高含嫣必定还是从心要让自己出丑,索性放开了过去一路走过去看了一番,便指着宋府大姑娘那幅《塞外红梅傲雪图》说道:“塞冰鉴梅骨,夏丽叠花羞。画里浮仙境,苍远不能游。大姑娘这首小诗虽不过为点画而作,但形俱意备,诗有意境而画有风骨,当属最佳。”
她这话音才落,宋府两位姑娘并黄府两位姑娘皆是齐齐变了脸色。原来宋府这大姑娘因宋汝瑾迟迟不能有子而抱养的引子姑娘,那小姑娘才是嫡亲亲儿的真小姐,所以这大姑娘虽也是府中小姐,却事事上皆要让着争强好胜的小姑娘一头。
晚晴不明究里,自然以质来评,高含嫣却是故意要捧着那宋小姑娘的。
宋小姑娘听晚晴居然去抬举她那便宜姐姐,心中很是不高兴,但她与高含嫣一样也是有涵养的,便仍是含着笑问晚晴:“不知伏夫人为何会喜欢姐姐这诗首了?”
晚晴道:“述梅之真品性,既悲亦壮,有杜甫的风骨,所以我才喜欢。”
宋小姑娘噗嗤一声笑:“杜甫不过一个整日罗罗嗦嗦叫苦连天的衰老头子,一辈子官也做不好钱也挣不得,穷的叮叮当当,娇儿恶卧踏里裂,连床被子都置不起的穷酸,皇帝给他个官儿也做不好,好好儿的叫他做丢了。他的诗有什么好?要我来说,诗好当是李商隐,又有意境又有情调。”
定国公府二少奶奶顾氏插嘴道:“诗作我独爱李白,但伏夫人既说喜爱杜诗,自然当是杜诗在您心中有可取之处,您可否告诉我,您为何喜欢杜诗?”
她称呼中都带了您字,可见心中对晚晴已然有了尊重。
晚晴道:“虽杜子美的诗语句平淡辞藻并不华丽爽口,但他的诗能颂民生,诉疾苦,讲的是平民百姓们的饥寒疾苦,能以诗颂理想,亦能以诗来写实,所以我喜欢他。”
“说白了你仍是喜欢他叫苦连天,可一个大男人,官做不得商做不得,成日只知骂皇帝,骂朝廷,从不说自己无用,还要绑着平民百姓替自己做舟,好叫世人可怜他。”宋小姑娘这话说出来,听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晚晴轻轻皱眉,边听边摇头,听她讲完认真辩道:“仕人自来多读书,于自己的生活便能以诗以书,为世人而知。而平民百姓多数大字不识,便是有疾有苦,也只能打掉了牙默默吞于肚中。我虽无才,却也最爱能为平民百姓们说两句话的人们。就比如咱们的当朝户部尚书大人,知民生,诉民疾的诗写了很多首,我还记得其中一首中的几句,如今读来给大家听听听
旱魃拖金气,猖獗第四秋。土色贯千里,荒芜连地州。
春干难布种,秋粮多无收。负水涉足远,人饮贵如油。
烈烈蒸铁相,纷纷举家走。东居抛妻儿,西山负炭薪。
……
尚书大人所讲的旱年无收,抛妻卖儿之相,亦是世间有事。我心爱他的诗,读起来常常手不释卷,推起来,当世之诗,这诗人,独觉得尚书大人做的好。”
话音还未落,就听身后一人鼓掌高声赞道:“伏夫人说的好!”
众人回头,便见礼部尚书宋汝谨带着户部尚书黄熙、督察使伏青山并几个年轻男子自石径上走来。方才说话的正是礼部尚书宋汝谨,他此时还鼓着掌。
而方才晚晴一力于话中相捧的户部尚书黄熙,此时脸上神情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紧紧盯着晚晴看了许久,上前缓缓抱拳赞道:“于妇人中能有伏夫人这样论调着却不多见,黄某管着户部多年,深知民生于国的重要,也知世代富贵的人们对于平民百姓的不能解。这几位小丫头俱还在闺中,虽往后嫁人也不过相夫教子,但生身为人,于民生上略懂一些,也不枉到世间走一遭。”
黄熙管着户部多年,出口闭口皆是田粮税收。宋汝瑾不赞成他那套,但他惯会溜须拍马说嘴的,方才大声叫好,此时连连赞道:“黄大人说的极好,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宋府并黄府的几位闺秀们齐齐见礼:“女儿明白!”
伏罡归京,人们议论最多的自然是他与高含嫣合离之后再娶的妻子。人人传言那不过乡下一介村妇,还是个带子的寡妇再蘸,与有才有貌又是世家出身的高含嫣自然是鸿泥之别。听闻有十二分的美色,人人便要笑一句伏罡只重美色不重才德,于他的私德便也有了几分看不起。
黄熙与高千正一样是多年高位,两代帝王交替亦还稳如泰山的老臣,这样的人重德性过于美色,对女子亦怀着十分的轻视。对于伏罡,虽惧其战功,但也因他的私德而存着几分不屑。但方才晚晴这样一段话,却叫黄熙这样一个老臣心中都起了震颤。
他是个温性文人,确实比任何人都知民生疾苦,虽在高位,虽朝堂权力更迭,他最在意的,还是当权力更迭后,平民百姓是否能得到实惠,是否能从此好过几年。这满京城中便是那座秦楼楚馆中有个年轻貌美的妓子有几分才气,自然也喜欢他那些吟风弄月之辞。
他这些真正泣血而成的心书,也不过自己于寞夜独赏独看,忧国忧民而已。
谁知今日竟遇到这样一位知已,年轻貌美,行止有度,口口而谈间,竟如多年不遇的知音一般。但伏罡正值盛年,又是能以一挑百的武夫,这妇人既是他的妻子,任谁也不敢肖想,便是多谈几句,黄熙也怕伏罡要生了醋意。
此生的知已,他只看得这一眼,心中激动却仍是难抑,忍了几忍才道:“黄某几家中房妻妾儿女,若也能有伏夫人的脏腑,黄某此生便不枉虚。若伏夫人有暇,还请到黄某府上多走动几回,也叫她们见识见识,可好?”
晚晴于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推辞,只得笑着敛礼道:“必定!”
这几位重臣皆还穿着官服,显然是才下朝齐齐来的宋府,在几位苍苍老者中,伏青山便是穿着官服也是一派出尘脱俗的清俊之气。他方才自然也将晚晴一段话真真切切听到耳中。他曾经的童养媳,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野小妇人,如今也衣着华贵站于这群贵妇人中间,谈词论调比那些不知稼穑为何物的贵妇人们更要深上几分。
虽是取巧,但连文坛能称大家的黄熙都要对她侧目而视,可见其之胸怀。
她在凉州变的太多,不但能读收认字,如今连诗文都能赏读了。
所谓红袖添香,所谓琴瑟合鸣,此时的晚晴比之魏芸,比之高含嫣或者在场的诸位闺秀们,更要优秀出太多太多。他的小妇人,如今终于成长到能与他比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