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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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临山独自在观心居中住了许久,还是规规矩矩早起练剑、洒扫庭院、抄经书。沈煜从来算不上严师,没有特意催促他早起早睡、练剑念书。即便是他年纪还小时偷懒了几日,起得晚了些,沈煜只是用竹板敲一敲他手心,没太用劲。他到太清府中寻齐御,有一回碰见他门下弟子正愁眉苦脸罚跪在外,才知道还有这样多责罚人的法子。

齐御见他来,头痛道:“我若是能像沈师弟那样收个好徒弟,也不至于这样头疼。”

殷临山本想说师尊也会罚我,可是又见方才在门外领罚的弟子一脸苦不堪言,又将话咽了回去。回去以后他把这话告诉沈煜,沈煜先是笑了一声,又问:“临山也要我这样严厉么?”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如何作答的,只是心中默默沾沾自喜起来,觉得沈煜该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这念头一出,又不由得想:我心中这天底下,也未免太小了些。

他渐渐起了到山下一看,闯荡江湖的念头。他知道但凡他要提,沈煜总是会允许的,可他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师尊起居呢?

这样一想,他又把离开的念头打消了。

如今沈煜终于要他离开,代价便是将他牵挂全消去,师门也好,魔都也罢,沈煜与这些事一并烟消云散了去。他佯作镇定,实则每日都要多看一眼飞烽,他不知道沈煜是否在其中,既不敢想,也不敢问。

竹林的花开过以后,便开始结果。一日他照例早起,推门往外看去,那一地郁郁葱葱的竹一夜之间全然倾颓,他悬着的一颗心吊了许久,如今已是摇摇欲坠到了极点,担忧沈煜真已消失不见。剑身在他手中极微弱一震,听见沈煜的声音:临山,到断崖去。

他便依言往竹林中走,要到断崖去。可是离目的地越近,他的脚步越慢,越步履沉重。可他走得再慢,目的地也终是要到的。

他停住了脚步,站在崖边,底下云雾茫茫,先前有意被他忘记的忽然都记起来了。

他想,记忆这东西实在很缠人,沈煜想要他忘记时,他被迫想起来;待他自己难以接受,自欺欺人骗过自己时,又想要记起来。

那夜殷临山被他起身的动静惊醒。他本就感到无端烦躁,只是浅浅合眼稍作休息,又与沈煜只隔一道屏风,起身的动静被他听得清楚。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见沈煜已经穿戴齐整,负剑正要往外走去。

殷临山见他脚步急促,竟无端从中读出一丝义无反顾的决绝意味,心中一惊,急急喊他:“师尊!”

沈煜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对他说:“你留在观心居,我要事要外出。”

殷临山自夜色中辨出他背后剑柄的流苏,一段雪白的穗子,摇摇曳曳,借此看出正是太清府所传的诛邪剑。沈煜平常极少用它。殷临山见他神情严肃,又取了诛邪剑,登时清醒几分,问道:“师尊从不出观心居,难道是出了变故?”

沈煜轻轻叹一口气,知道瞒不过他,道:“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

殷临山忿忿道:“师尊是觉得我实力不足。”

沈煜正想开口劝他,却像是忽然感应到什么,脸色苍白,踉跄了一步。殷临山见他脸色极差,连忙上前去扶他,说道:“师尊既然身体不适,为何不能让我一同去?”

沈煜不愿他过多担心,从他手中抽出手,道:“你不必去。”

殷临山还想追问,就见沈煜手中捏了个诀,将他困在屋内,道:“事情紧急,我回来自会同你解释。”说罢往外走去。

殷临山紧追到院门,被法术挡住,只能眼睁睁看沈煜身影消失在门外竹林中,心中愈发焦急,那股缠绕不散的涌动血气又泛滥,使他莫名躁动起来,只想要跑回去取剑,将这困人的阵法破除。

他走到屋中,取了自己的剑,心中仍是一团乱麻,眼前一黑,觉得血气翻涌,听见脑中一道声音问他:“你想要去助沈煜吗?”

他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这不像一道声音,更像许多人在同时说话。他自然想要去寻沈煜,可又想到师尊不让自己外出,必然有他的原因,便犹豫起来。

那声音又说:“你知道他为何每年只让你独自去太清府吗?”

“便是因为他瞒着你的那一件事,正是他私自把你从魔都带了出来。”

殷临山被这声音吵得心如乱麻,不禁捂住耳朵,却挡不住声音蛊惑,听他说:“你也看见他方才的脸色了,你难道不想要帮他?”

血烧得越来越烫,他额上泌了一层汗水,只觉得口干舌燥,竟顺着那声音的意思答:“我要如何做?”

“阵眼在东南,你随我指引来。”

殷临山随那道声音毫无自觉地闯出结界,感到体内逐渐充斥着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一路疾驰,竟带着他绕过了沈煜的视线,先他一步到了崖底。洞口好似有许多只手朝他伸出,唤他:殿下。

他印象中从未来过这里,心头却感到无比熟悉,不由自主向里走去。封印已经出现裂缝,他提剑往薄弱处一击,破开裂口,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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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内走去。

内里别有洞天,他听见脑中那声音与周遭的尸骨重叠起来,都在喊他殿下。他愈往里走,直到看见远处矗立的一座宫殿,难再维持理智,脑中一点灵识被逼迫出来,就此想起许多事。

第一件便是是太清府众多弟子清剿魔都、闯入王殿的景象,这一众人中便有一道雪白的身影,面如冠玉,负剑而立。他那时年岁尚小,战乱中被藏到王殿暗室中,只听见外面喊杀声不绝于耳。他又惊又惧,躲在角落,等待死亡临身,只感到四肢好似都被夺了力气,不住发抖。

他梦见过这样的恐惧。从前他初次见父亲杀人,那时见他神色暴戾,不仅杀了地界内挑衅的魔,又将地界外掳来的人一一杀害,无一不是死状凄惨,面目扭曲。那时他心中莫名有了预感,想:若我以后不敌父亲,也终将被他所杀。他惶惶不安,夜里辗转反侧,梦见父亲所吞食的人换作了自己,就此惊醒,再难入睡。

暗室的门忽然打开,一线光从门缝中透出,他的心也随之重重落到谷底,以为自己难逃一死,紧紧闭上眼,听见离他渐近的脚步声,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许久。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只有一点冰凉的温度忽然点在他眉心,他睁眼看去,来者正是方才他在人群中所见的那道雪白的影。

这是杀了他许多同族的一只手。他想。

他迫使自己看向对方,仍然止不住颤抖,咬牙切齿道:“你们手上这么多血……又与吃人的魔有什么区别?”

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在殷临山眉心处点了一点。再后来的事便是殷临山所记住的,他忘却前尘,沈煜带他入太清府。从此他拜入沈煜门下,在长阶下听他念太上忘情,怔怔想:这便是我心中的仙人了。

他这短短十七载,一一回想来,只要忘却前尘,都好得像是水中月,被一道灵识薄如蝉翼般隔开。如今这捧月终于被碰碎,他默默想:我又如何能恨他?

他不知不觉在崖边站了很久,感到手中的剑一轻,沈煜复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见殷临山仍是一副痛苦神色,宽慰道:“你对我有愧,是你还记挂为师,我很欢喜。”

殷临山难再言语,话还未出,泪已从眼中滚落,只好喊他:“师尊……”

沈煜这时轻轻笑了,说道:“但我不愿见你整日愁眉苦脸,你往后不必再想念我,大可以去看看江湖,从前是为师放心不下,私心作祟,留你在山中,现下你可以到江湖去一看了。”

殷临山见他脸色苍白,知道每一眼或许都将是此生最后一眼,只是此时泪眼朦胧,将他视线模糊。他用手背胡乱去擦,却无论如何擦不干净,在沈煜面前最后一次跪下,动作很是无措,哽咽道:“临山拜别师尊。”

沈煜似乎是想要抚他的头发。过去十数年,他无数次这样宽慰过自己的弟子,殷临山这一跪将头伏得极低,忽地不敢抬头,只感到一股力道在自己发顶轻轻一压,没来得及真正落下。他一怔,猛地抬头去看,面前已见不到沈煜的身影。

冬天一过,殷临山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下山。

明面上说是收拾,其实并无多少东西可带,他将观心居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遭,收拾了几件旧衣服,背负飞烽,最后走进书房里。

房里仅仅一张桌案,一把椅子,经书堆在桌角。他走到椅子前站定,抬头往窗外看,恰好对着庭院,想象沈煜无数次在这里看他练剑,窗明几净,背后竹林飒飒,的确是一幅好风景。

至于后来竹林开花结果,入冬后全数枯萎,再要从书房往外看,便只有一片凋萎的黄竹了。他将飞烽负在背上,忽地看到书房地上飘了一页纸,应当是被风吹动,从书中飘落出来的。他把那页纸拾起,见上面写道:飞烽戢煜而泱漭。

他心中一恸,不忍再看,将纸对叠好收入袖中,最后看窗外那片凋敝的竹许久。如今外面已是春销雪融,暖风暖景,他想,我的确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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