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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所谓的惩戒,会变成这些人的通行证。”
“我昨天递上辞呈,今天来这儿,并不是抱着要挟谁的目的。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我清楚与方建所能创造的价值相比,我也不值一提。我也无法代替佩宜继续向委员会申诉。”
“但我也不能再忍受与方建在同一个职场工作。”
“所以您看,这从来不仅是一个两个人的价值的那么简单。这类事情永远不只是关于这两人 —— 也关于这其中的其他人,和方建一样约束不了自己的人,还有更多和我一样的人 —— 能否还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公平的职场,并乐于为之做出贡献。”
秦兆民并不为所动,抿了一口水,道:“小梁,说实话,我很钦佩你的今天的行为。但我也为你觉得可惜。虽然我不清楚你接下来要去哪个律所或是公司,但你现在处于积累经验比较关键的时期,突然断层,工作衔接起来其实也是耽误时间 虽然对方建的处分不是我和沈律师做的决定,但是如果你能考虑留下来,我们可以尽量不让你和他在同一个项目上 你看 ”
而沈欣却似乎放弃了说服。
她想起第一次面试时初见梁倾,那时她拖着个旅行箱直奔律所,比起其他光鲜的应征者,她的履历其实不够亮眼 —— 但她看中她身上的一种韧性 —— 这是吃过一些苦又咬牙挺过来的人才有的一种气质。
梁倾抬眼看向窗外。
她忽然记起,两年前她来南城面试,似乎也是这个房间。
这样高档的写字楼那时的她是第一次来。
那日多云,窗外云雾缭绕,仙境一般,她那时想,是个一飞冲天的好兆头。
而今日窗外万里无云,南城在她的脚下无限延展开来,曝晒在太阳下 —— 真好,她拥有了一个敞亮的结尾。
“谢谢秦律师。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可是也觉得,有些事情比时间和经验来得更宝贵。”她站起来,朝对桌三位点头致谢,道,“无论如何,谢谢所里两年栽培。”
梁倾做这个决定自然不是全然一时冲动,说到底是因为她有了选择 —— 今年市场十分好,年初开始已有好几家不错的律所向她抛来橄榄枝,虽现在还没完全敲定要去哪里,不过已与其中的三家走了两轮面试,只待将最后的薪资待遇谈拢。
她倒是不那么着急 —— 自大四那年林慕茹出事后,她的人生便不再只关于她自己,剩余债务以及林慕茹的病情,紧箍咒一样将她捆得近乎窒息,她只能闷头赶路。
至于这一路残酷或温柔,她都来不及感受,只学着做一个不强烈的人。
这似乎是第一次得了些喘息的机会。
出了会议室,电梯下行,她瞪着眼盯着那楼层,数字减下去,她心便轻起来。
竟有了‘重新出发’这种庸俗的感悟。
她于是更俗气地,冲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虚弱地笑笑。
其实永远没有重新出发这一说。
她今日能够冲动这一回,一则在于她在事业上有了些主动权,二则 在于她前几月已从债务压力中得到了解脱 —— 而这是梁坤的那笔遗产的效用。
这样想来,曲曲折折,竟最终形成一个闭环。
也许真有冥冥之中的庇佑这回事情。她想,若真是梁坤在天有灵,那想必他已谅解了她与他经年以来的隔阂,大概也听到了一些她这辈子再无处可诉的话。
出了旋转门,梁倾深深呼吸。
下午三点的艳阳天,六月的熏风,吹到她身上却久违的清爽干净。
这个混沌的城市陡然细成一粒尘埃,被吹往她身后。
她拨通了一个熟稔于心的电话号码。
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温柔但很沉稳。
梁倾沉默片刻,道:“贺老师。好久不见,我是梁倾。”
贺灼是江城大的法学院兼职教授,专职做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和公益法律援助已有近二十年。
梁倾本科时的辅导员正是她从前的学生 —— 梁倾家中出事之后辅导员得知情况从中牵的线。
家暴之外,曹家华当时经商失败还欠下巨款,其中包括高利贷 —— 若不是贺灼经验丰富在经济债务分割问题上据理力争,那梁倾需要帮林慕茹偿还的也不止是那套房子上的贷款了。
但那一两年的记忆实在太过难堪,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短信问候之外,梁倾很少主动去探望过贺灼。但她想贺灼一定是充分理解的。
“是小梁啊。最近过的好吗?还在南城吗?”
“挺好的。贺律师,我准备去北城工作了,刚刚跟老板提了辞职。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
“那很好啊。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读高中的时候就想去北城。”
梁倾一愣。她记得只是从前在贺灼那儿实习的时候偶然提过,没想到她还记得。
她高中一路苦读,本来依她当时几次全市模考的成绩,考去北城较好的高校是很有希望的。
', ' ')('无奈高考不到一个月,她爷爷忽然病逝,她心里装了事,发挥失常,最终只去了江城大。
虽也是不错的学校,但难免有些意难平。
后来林慕茹出事,债务缠身,她急于在江城找个工作,也方便照顾林慕茹,便又放弃了北城s大的研究生。于是,再次与北城擦肩而过。
电话那边,贺律师继续说,“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你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着呢,只要一直往前走,所有事情最后都会是对的。”
“嗯,贺老师,当年,真的谢谢你。这次去北城前,我来中心看看你。”
“看不看的不重要 看你越走越顺比什么都好 当年我看你医院法院江城望县到处跑,每天团团转像个陀螺,但我从没见过你哭 那次在法庭上,你舅舅那么个大男人都哭了,只有你没哭。我当时想这个小姑娘真坚强,以后肯定也会是个很勇敢的人。”
梁倾轻轻一笑,向虚空远眺。像是越过面前的城市楼宇,人潮汹涌,望向从前 —— 最无助的冬季已经过去。她跋涉了许久,虽然疲惫,但也逐渐原谅了它的寒冷。
她向来不是个记仇的人。
这一笑,真有了些前尘往事轻于鸿毛的感受。
“贺老师。”
“嗯?”
“我会继续好好干的。”
“我知道你会的。”
化石
最后一周上班前的周末。
因工作交接事宜已过大半, 梁倾难得整个周末并无工作要做。
她离职的事情虽未大肆宣传,但所里的人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她只主动告知过徐悠。后者低沉了一整天,又恢复如常。
梁倾虽未透露细节, 但徐悠这样通透的人也猜到与方建和张佩宜有关, 也因此在那天午饭时说起另一则旧事 ——
张佩宜离职前的大概两周,有一日徐悠和方建前后脚下班。平时徐悠都是走写字楼前门去坐地铁,但那天正好有朋友开车经过愿意捎带她一程。
前街并无停车位, 写字楼里停车场贵得咋舌,于是她便让这朋友在后街等。
写字楼后门走出去不远, 是附近一个大商场, 和另一栋写字楼之间有三尺巷子, 连着后街。
平时两楼的垃圾处理,食材运送之类的都走此处。中午午休时分亦有很多人聚集抽烟 那天徐悠路过,却在巷子深处看到了方建和一个背影很像张佩宜的女生。那女生一直在哭,方建急着去拉她的手, 被她一把甩开 当然, 徐悠也怕惹事, 不敢多看, 即刻便走了。
后来紧接着便是张佩宜离职,方建借口陪产休假。
事情便也就串了起来。
行李打包了大半,拢共只有六七箱物什,全堆在她房间内。除了被褥和换洗衣物,室内空空如也, 反而更显仓皇陈旧。
梁倾有种感觉, 这是一间不能空置的房间, 不然它会和人一样迅速衰老下去。
还好, 一定很快又会有人住进这间房, 留下不同的故事。
她在纸箱与纸箱之间打了个转,悠悠踱到那梳妆台前,撑着身子,在镜中朦着眼看这室内——唯独不敢看自己。
她的故事全在这儿 —— 上过锁的抽屉里有金属表盘的冷,还有,那薄帐子,薄被,薄灯盏,薄薄的午夜,快乐又琐碎得离奇的对话。
困顿间才敢细看的,爱人的脸,迟迟不肯睡去 —— 还有镜中周岭泉的眼睛。无情还似有情。
她只安慰自己,留下过一些故事,这便是好的。
就这样怔一会儿,徐悠给她发微信,道‘走吗?我快到你家楼下了。’
她这才回过神。
宋子虞明晚要自港城转机回美国,加上梁倾离职,三人便约好在港城小聚,两天一夜,算是庆贺。
恰逢港城年中折扣,女孩子们逛街便逛出了一种遇神杀神的气势。
直逛到店铺拉其闸门,已过九点,三人这才累瘫在餐厅。
就连梁倾这样向来崇尚理性消费的人,手上也多出许多非必需品。不过大概是短期内最后一次来港城,她也就不做自我批评了。
发泄式购物的后遗症便是发泄式进食,三人似跑过马拉松,菜单上一行一行看过去,皆觉得有诱惑力。
好容易等食物一样一样上来,三人这才回了魂似的,听徐悠道:“我们点的是不是有点多呀。”
梁倾叫了服务员过来复看菜单,去掉了一道甜点。
“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蹦。”宋子虞振振有词,又道:“梁倾姐,酒你可千万别去掉。哪有人清醒着去蹦迪。”
另两人立即被她说服了。
三人喝完了一瓶餐前甜酒,佐餐又喝完一瓶红酒。
出了门近十一点,仗着一点醉意,三人走回酒店,放置战利品,梳洗化妆试裙,期间又开了一瓶百利甜,叽叽喳喳,天南海北,边聊边喝。酒精让一切话题都变得可以诉说,人生诸味,都可作酒间笑谈。
', ' ')('出了门,走在路上,又谈起将来计划,徐悠还得再过一阵社畜生活,宋子虞则说她毕业后要先环南美旅游一圈,也许也会回北城,也许 在亚马逊丛林里做酋长夫人。
“谁知道呢,”她打着酒嗝,糊里糊涂地说,“我们在这里说着这些,明天明天的,其实就连明天的事情我们都做不得主。也许我的飞机会掉进太平洋里,又也许我会在飞机上邂逅此生挚爱呢。”
另两人一边阿弥陀佛,埋怨她这小姑娘口无遮拦,一边又笑说,怎么你一醉,口里不是生死,就是爱情。
说好的要做事业女性呢。
“爱情和生死一样稀有,一样重要。”宋子虞喃喃。
谁说不是呢。徐悠附和。
“这世上谈事业的人太多了,可这世界还是这么糟糕。更糟糕的是,人们总将事业与爱情混为一谈了,有了钱才有爱,他们老这样说,还觉得那是多正确的事情。”宋子虞在街上挥舞双臂,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我想,要是有一天,世界毁灭过一次,人们只将真正的爱情挂在嘴边,人们不那么爱自己了,也许那个新的世界会可爱一点。”
三人为她这痴话发着笑。在这冷静的世界里,实在难得做个痴人。
已是时值午夜。港城像开了灯的水晶城堡,里头彻夜狂欢,红男绿女依旧步履不停,急匆匆地奔着限时的快乐去。
梁倾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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