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学涯一听说请愿书,看都没看都急上了火,他自认来到黔州这偏僻地儿,未曾懈怠,事事躬亲,竟然还有人上请愿书。必是官学的那群穷酸秀才看他重视南明书院,眼里起了火星,想以联名上书来胁迫他。想他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岂能给几个秀才胁迫了。
郑学涯扔下请愿书,甩袖回了府里。
郑学涯为官多年,不曾丢官还升了官,全是因为有个贤内助郑夫人。郑夫人和郑学涯自小一块长大,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自郑学涯给人踢出翰林院,郑夫人就知晓他不是当官的料,就费尽心思给他找幕僚,几年下来真让她寻找一个,一年俸银三千两,比学政大人的俸银都高。
郑学涯生气回府,那幕僚倒把请愿书细细地看了一回,直叹这是好事。匆匆拿了请愿书去郑府,他先去禀报郑夫人,才去书房找郑学涯。
郑学涯兀自气恼不休,见庄先生来,把苦水倒了倒,“老庄,当年我回京述职,理应在京留任。我一处好心,为着吏部派不出人来黔州任学政,我请命而来。”
听了这话,庄先生心中腹诽,要不是他动作一番,他那里来的学政大人当,早让人贬了官职去。
郑学涯仍在喋喋不休,“自来了此地,我丁点没嫌弃此地文风不盛,生员少,举人少,进士更少。矜矜业业,一心为公,不过对南明书院多指望了些。官学那群秀才就闹腾起来,还敢给我搞什么请愿书……”
庄先生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盅,慢慢地缀吸起来。若不是让他把唠叨出来,把气发泄个干净,你别想跟他好生说话。
郑学涯足足把自己的功劳苦劳说了一刻钟才觉得口干唇燥,端了茶吃起来。
趁着这空当,庄先生道:“大人,这请愿书,我看过。是请求大人同意他们办蒙学堂。”
“办蒙学堂?跟我请愿?”郑学涯放下茶盅嗤地笑道,“他们读书读呆了?办个蒙学堂跟我来个琼脂愿书?咋花银子还要问我?是不是吃饭喝水也得问我?”
庄先生默了默,虽然习惯了郑学涯的思维,但每次他都得先运运气。
“大人,蒙学堂要开在官学里。”
“什么?”郑学涯端的茶盅猛地磕在案几上,“好大的胆子,怪道要弄一道请愿书。这官学是朝廷为有功名之人所设,是他们的福气。不想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在官学里弄起鬼来。你给我查查,看年是谁在其中生事。既然想开蒙学堂,我成全他,革了他的功名,自个儿回家开去。”
第三十九章
庄先生依然是那副慢悠悠地样子, 浑没把郑学涯说的话当会事。郑学涯的话他自来是当耳边风,听听就算了, 从来不过心。
这会他听着郑学涯的话,肚内千百回地感叹郑学涯就是命好,娶了个好贤内助。当年他受家族拖累, 断了科举之路,为了谋生,他当过师爷, 做个清客。那时他年轻, 身上还有傲骨, 既不会迎合也不会讨好那些东家。常常是一家做了没几年又换了另一家, 有时东家没着落,连衣着三餐也不继,劳妻儿跟着受苦。有一次刚丢了师爷的差事, 恰巧听人说郑夫人四处找人请幕僚,他就上了门,打算去试一试, 不想自此跟了郑学涯成了郑府坐上宾客。当日在花厅, 隔着屏风, 郑夫人和他问话,郑夫人没有客套,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他能不能保郑学涯平安无事, 不求富贵不求高官。
庄先生仍记得当时他自己的反应,就像是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 当官既不求富贵也不求高官,那还担心什么平安与否,自是千平万安,那用找人护航。
郑夫人也不恼,把郑学涯被挤出翰林院一事细细地道来。庄先生才知道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翰林院是个清贵之地,进翰林院只要闷头熬资历,修修史,再看看书,日子好过的很。郑书院学问是极好,可在官面上是百窍不通,做官的事体一事不懂,偏还读书人的毛病一样不少,自视清高,好争执,有甚事非得争出过一二三来,把读书的那一套用在官场上怎么能行得通。
庄先生起初也没当真,只想先解决了衣食问题,打算先在郑府混一段时间。那想郑夫人开的俸薪极高,一年一千二百两,一百两一个月。对庄先生一家子也是极为客气,吃穿住行样样周到,把他当成坐上宾,正经的宾客,礼遇有加。从做幕僚来,庄先生那受过如此礼遇,之前那些东家俱把幕僚当成比下人好点的管事,那像郑夫人有孟尝君之风。庄先生受之有愧,一宿思虑,打起精神,不为别的就,就为郑家好吃好喝地供他一家,俸薪也给的高高的,他怎么也应该好好替东家谋划谋划,起码得对得起这一千两百两银子。
郑夫人说过郑学涯不善为官,只求虚职保平安。庄先生深以为然,虚职也未尝不可,但品级则可升。一番动作下来,庄先生给郑书涯弄了一个工部的闲差,但品级则从七品升到了六品,等六部转下来,郑学涯早就是四品官员,只是全是虚职,一桩正经差事也没办过。
后来又谋了外放,照样是虚职无实权,只是品级慢慢升高。这正二品学政原不是郑学涯的,只是郑学涯的运道实在太好。他回京述职,正碰到江南学子闹事,一场泼天大案,无数人头落地,菜市场的血洗都洗不净。一下子空出好多职位,按资历,郑学涯倒可以捞一个实职当当。可别人也盯上了,郑夫人和庄先生知道郑学涯什么脾性,压根没想过让他握实权,跟人家递了话,不争。谁知对方不愿意欠人情,转头送了一个正二品官职,黔州学政。
想到这里庄先生暗自喟叹一番,郑学涯运道实在是好。
其实郑学涯有如此运道也是因为他万般不是,却有一样好处,就是听夫人的话,俗称惧内。郑夫人和郑学涯两家相邻而居,两家皆是县城里的大户,只是郑家是地主,郑夫人家则是做生意。因郑学涯小小年纪能读书,郑夫人的爹心下羡慕,早想着把女儿许给郑学涯,偏郑学涯爹娘自以为自个儿的儿子是要当大官的,那看得中商户家的小姐,下巴抬得比天还高。郑夫人的爹就熄了心思。可郑学涯的哥嫂却想着郑夫人家有钱,郑学涯娶了郑夫人,读书就不用家里出钱了。郑学涯的哥嫂想着兄弟有出息不如自家儿子有出息,那愿意由着兄弟甚事不理只一心读书耗家财,日日在郑父郑母面前下话,说隔壁家银子多,嫁妆多,供弟弟读书绰绰有余,还不用花自个儿的家财。郑父郑母让大儿一家撺掇,竟信了这话,改了主意,巴巴地求上门给二儿订了亲。才成亲就把郑学涯一家给分了出来,家里千倾田地,分给郑学涯才一百亩,说什么他媳妇有银子,不稀罕家里的银子,要留给他几个侄儿花用,把郑学涯气得倒仰,自此和哥嫂连着爹娘也生疏不少。
等郑学涯有了出息,也没拿兄嫂当自个亲人,俱把岳家当亲人。皆因他读书读到三十出头,仍没有考上什么功名,可郑夫人却无半字埋怨,岳父和大小舅子都给银给米支助他读书,不让他为生计操心。郑学涯一是感恩岳家,二是觉得郑夫人跟他吃了苦。自发达后,事事不愿违了郑夫人的心思,久而久子,就把郑夫人的话当成圣旨,言听计从。
因郑夫人说过庄先生极善庶务,让郑学涯甚事都去问问他。十来年,郑学涯早习惯事事问一声庄先生,“老庄,你看如何?”
闻言,庄先生收回思绪,先是点点头,又道一声,“大人说的甚是。一群穷秀才,好好的官学让他们读书,又有教授助教专门授课,分文未取。怎么都不知道上进,竟想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跟了郑学涯十来年,郑学涯甚个脾性他了解的一清二楚。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劝说,他连腹稿都不用打,信手捻来。一个字,哄,别把他当大人,只把他当成佛供着就成。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十来多年,郑学涯没听烦,他说都说厌了。
先把郑学涯捧了一番,“枉费大人一心指望他们高中举人,两榜进士。”庄先生边说边摇头,一副同郑学涯同仇敌忾的模样。
郑学涯拈着胡须犹自恼恨道:“忒不知好歹。”
忽地像想起什么来,庄先生猛拍额头,“学生惭愧,开蒙学堂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是教化之本,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大事。”
庄先生倏地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道:“大人,我看此事对大人来说是好事。”
郑夫人常说郑学涯是极有学问的人,应做大事,其它些许小事交给庄先生打理就是。要不那请愿书上弄了个联名上书,郑学涯眼儿都不会瞧一眼,这会听庄先生这话,甚是不解,“好事?”
庄先生捋着胡须道:“大人一直心忧黔州文风不盛,文学不昌。眼下不正是一个好契机,借着官学那群秀才,让他们兴办蒙学,教化庶民,旺旺黔州的学风,可不正是大人一心所求。”
郑学涯点点头,教化庶民,兴学倡文一直是他的主张。
就在庄先生以为此事已妥,半个屁股已离了椅,等着送郑学涯。郑学涯突地冒出一句,“公器私用到底不妥。”说话时,郑学涯眉头深皱。
庄先生的屁股立时坐了回去,靠在镶了瓷片的椅背上,“官学一地之文风所在,根本也。如今州府官学不兴,如何指望黔州文风倡盛。且那蒙学也不算是官学,不过是暂借官学的地儿罢 ,门面另开,不与官学相通。”
“就算以后有人抓住这点,不是还有那些秀才在前面顶着吗?大人做为一州府之学政,几十名秀才所请,有江南学子闹事在前,大人为防出事,才允了他们。”
听了庄先生这一番话,郑书涯最后一点担忧也去了。
庄先生送郑书涯进了后院,在二门处,庄先生回身往自己住的院中去,途中遇到先前打发出去打听周中几人的小厮。
听小厮说到周中年届五十今年才刚刚得了功名,成了秀才。庄先生眉头不禁扬了扬,道一声巧了,命他把这些话递到郑夫人面前。
郑书涯刚进上房,郑夫人侍候他换了衣服,边听他说着庄先生跟他说的那些话。
郑夫人亲手端了茶盅捧给郑学涯,陪着他说话,“老爷,我早说过老爷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能事事躬身。这些庶务小事全给庄先生打理就是,老爷只要一心做学问就好,乡试时多选几个正儿八经,有真才实学的举人才是。”
郑学涯吃了一口茶道:“夫人说的是,只是我想着怎么也得做出些功绩来能在京中谋一个官职,那怕是三品,我也乐意,到底是京官,不是黔州这个地儿的官员能比的。”
郑夫人眉心直跳,蹙了眉望着他,“老爷咋想着回京?想着要给那些一品夫人,王公贵胄打交道,我心里犯怵。她们说个话九曲来回,稍不留心就让人下了套,说了嘴,在京里那些日子,我没有一天痛快过,好不容易在外面有个松快日子,你偏要谋京里的差事,让我回去受委屈。”
郑学涯听了这话,指天赌咒再不谋京中的差事,才安抚住郑夫人。
郑夫人随意扯了一个由头打发郑学涯去了外院,叫来心腹婆子,让她查是谁撺掇老爷回京,也捎话给庄先生,让他留意衙门里的人事。
这一通吩咐下去,庄先生指来的小厮才找到空当给郑夫人回话,听说到周中的事,不禁笑了,“去,把这事禀报老爷去。”
郑夫人虽保养的好,到底年纪在那里,一时有些疲惫,招了丫头按肩。那丫头是郑夫人身边丫头的女儿,娘的年纪大了不能贴身侍候,就送了女儿进来。五六岁大就跟在郑夫人身边侍候,自是知道家里家外的事俱是郑夫人操劳,颇为她不值,谁家不是男人顶门户支撑家里,郑家偏是一个妇人出头,老爷成天只知道读书作画。
她这点心事,郑夫人那里看不出来,只是她的想法又不同,老爷做了这么大的官,虽说官场不通,庶务不明,可却对她一心一意,从未纳妾置通房。倘若外人说她是母老虎,老爷还跟旁人争上一争,把她散尽嫁妆供他读书的事拿了来说一说,直称郑夫人是他的贤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