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竟然不记得他的年岁,中年男子眼中有些受伤。
那老妇人闻言嗤笑一声,“儿啊,亏得你这么孝顺时刻惦记着你爹,结果他呢,连你多大都不记得,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嘛。”
幸灾乐祸的挑拨之言,露莎听了,皱眉望向那妇人,头发斑白,满脸皱褶,身材宽壮,穿着灰扑扑的棉袄,系着同色的粗布裙子,搁在裙上的两只手粗糙的如老树皮。
一股排山倒海的记忆涌入露莎的脑海,涨得她头痛,双眼一翻,露莎再次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半日,等露莎醒来时,已是半夜。她睁开双眼,望着房梁,整理着脑海的信息。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周中,是一个四十九岁的老头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求取功名的农家老汉。其妻邵氏,膝下二儿,老大周秀,娶妻张氏,育有一女一子。老二周举,娶妻小邵氏,是邵氏的侄女,育有一子。
周家居黔北的吴县永安镇下的石桥村,世代耕农,五代单传。祖辈勤俭,几代人累积下来,周家家境日渐殷实,继续下去,有一日,周家说不定会成为地主。偏在周中六岁那年路遇一道士,言他有官老爷之相。就这一句话让周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父周母立时送周中上学,好在周中听话,一心苦读,然周中资质平平,读书几十年连个童生也未中,还差点把周家败个净光。五十亩良田卖得只余十亩,青砖瓦房换了茅草房。即便如此,周父周母也未熄供儿子读书的心,拉着儿媳妇孙子孙媳妇一起供周中读书。一家子除了周中,从春到冬无一日停歇地干活。就这样辛苦操劳,也没有把周中供出来。
长年累月的劳碌,周父周母先后病到,很快赴了黄泉。临死前都惦记着儿子的官老爷,拉着儿子让他好好读书。周中的妻子邵氏当着两老的面应的好好的,转头头七未过,就撵了周中出去干活。从田间到山坡再到打短工,邵氏一样样地逼着周中做,那怕周中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只要不躺在床上,邵氏必推攘着他出门干活。即便周中累得躺在了床上,邵氏也有本事骂得他爬起来出门干活去。在日复一日的劳累和咒骂中,周中靠着他会当官他会显耀乡邻这一信念才支撑下来。
前几日,三年孝期满,周中翻出书本打算参加次年的县试,刚提出来就遭到邵氏一顿痛骂,直骂他是拿钱往水里扔。从进周家门,隔三差五吃肉到如今连吃顿饱饭都难,邵氏是恨死了周父周母,明明周中没有当官老爷的命,偏不认命,由着周中读书败光周家的家财。好不容易周父周母死了,她成心要绝了周中读书的心,逼着他下田种地,让他成为庄家老汉。不想周中贼心不死,还惦记着读书,想着家里好不容易存下的银两,邵氏疯了一般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是哭又是闹,直嚷周中再去读书就是逼她去死,逼着全家人去死。村里人听到动静跑来看热闹,一边劝着邵氏一边用嫌弃的眼光看着周中。谁家大老爷们靠妻儿老小养活?要是你读书能读出功名来也罢,可偏偏读了四十多年,连个童生都未中,还折腾啥呢?
不想周中倔,言邵氏不贤要休了她。邵氏气得找绳子上吊,幸好让乡邻们拦住。最后周家族长发话,不准休了邵氏,又叫周中好好过日子,别再瞎折腾。有了族长发话,周中休不得邵氏,拿不到邵氏手中的钱。
当晚周中坐在院子里发呆,支撑他的那股当官老爷的心气劲没了,寒冬腊月,人很快就僵了,便宜露莎这个外来的孤魂。
想到这里,露莎叹了叹,这事儿,她不是周中,不能体会他寒窗苦读几十年对功名的渴望,也无法想象邵氏在经历富裕到贫穷的拮据。
眼光无意识地落在身上洗得发白的棉被上,露莎脑袋嗡地一声,她真切地意识到她如今就是周中,这具老朽身躯的主人。
好半晌露莎眼珠子才转动了一下,又转动了一下,接连转动好几下,露莎才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接受自己一个如花女子成了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
至于二十一世纪的露莎,想来没了她,妈妈终究会向爸爸低头,爸爸会庆幸他的儿子不用顶着一个私生子的身份让人病垢。
无牵无挂的露莎从现在开始就是石桥村的周中。
第二章
火盆
这具身体头天受了冻,也只是灌下几碗姜水,此刻心神松懈,露莎,不,周中感觉到一阵阵寒意袭来。他不禁裹紧了棉被,可身上的棉被又硬又死,并没有带来多少暖意。想到古代医疗的落后,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要了人命,周中躺不住了。他刚坐起来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立马又躺进被子里,闭上眼。
门开得不大,随着来人,门慢慢地打开,刚好够挤进一个人。当来人完全进入屋内,赶紧用后背关上门,生怕有风漏了进来。随着此人的到来,周中感觉到屋内的温度骤然升高,他双眼睁开一条缝,看着来人。
来人蹲在地上把屋内火盆里熄灭的炭灰倒出来,再把火旺的炭一块块地放进火盆里,几乎铺满半尺高的火盆,红旺旺的一团,屋内热气升腾。
黔北的冬天不算很冷,且冷的时日就那么一二个月,挨挨也就过去了。实在是太冷了,也是在堂屋烧堆柴火,一家子围在一起取暖。火盆那是富贵人家的玩意,不仅是火盆本身不便宜,更是火盆里烧的即便是最普通的黑炭,对庄户人家来说也是昂贵的东西。
现在周中的屋里就有只火盆,火红的光中,漆红的铜制火盆上的红漆有些脱落,上面刻着的进士及第依旧清晰可见。
周中记得这个火盆是他启蒙那年大冬天,周父周母怕他年小在屋里读书冷,特意买来的。最初用的是黑炭,可黑炭一烧就烟熏火燎的,呛人的很。周父周母听人说银霜炭无烟不呛人,于是火盆里的黑炭就换成了银霜炭。即便银霜炭价贵,每年冬天周家都会买一批,且一买就是多年。就一个银霜炭,周家就在上面花费不少,更别提其他的笔墨纸砚这些易耗物品。这一样样的开支下来,周家能不败吗?还是后来周家实在穷困,买不起银霜炭才没有再用火盆。
原以为这个火盆早给邵氏卖掉,没想到这会竟然出现在他的屋里。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原身从来未曾正眼看过的长子半夜给他添火炭。周中眼睛酸涩,原身知道长子孝顺听话,却没把看在眼里,在他心里眼里,只有圣贤书,只有功名。
不仅周中如此,周父周母也是如此,心里眼里只有儿子的读书,只要儿子读出头,只要儿子能当官老爷,那怕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况且一旦周中有了功名,还能少了银子。
想像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周家祖上世代耕农,没出过读书种子,周中在读书上头也无甚天分。十余年下来,周中参加好几场县试,无一不铩羽而归。功名没着落,周家的家底倒给掏空不少。可周父周母不着急,道长说了儿子是天上的文曲星,注定要当官老爷。每年多少白头翁下场考试,比起来,他们的儿子还年轻着呢。
周父周母笃定儿子定会考取功名,只是如今时机未到罢了。但在儿子考中功名之前,他们得有银子供儿子继续读书。周父周母扒拉一下手中的银钱,除了家中五十亩田地和青砖绿瓦的宅子,已没余钱在手。卖田地和宅子,周父周母舍不得,那是周家的根本。周母想出一法子,就是给儿子娶媳妇,娶个有钱的媳妇,让媳妇的嫁妆供儿子读书。
此时,周中也已年过二十早该娶媳妇,之前是周母拦着,准备等儿子功成名就好娶个千金小姐。不料儿子至今未中。好在儿子年轻又是读书人,怎么也能娶上镇上有钱人家的姑娘,然有钱人家看不中周中,嫌他没有功名且资质平庸。略有家底的庄户人家也不中意周家男儿是个读书人不干活吃闲饭,在他们眼中读书那就是个无底洞,自然不愿意闺女跳进火坑。周母在家里骂他们眼皮子浅,又打起精神托人给儿子说媳妇,这次周母也不挑啥,只要一样能长年下地干活,能省了农忙时请短工的钱。邵氏正好力气大能当男人使用且家境贫寒好拿捏入了周母的眼,从而被聘进周家。邵氏不负众望,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成天在田里忙活。就算如此,周家每年的收益仍入不敷出。
渐渐地,周家开始卖田地维持周中读书,即便再舍不得,为了儿子的前程,周父周母咬牙同意。眼看田地越卖越少,而儿子功名依旧未得。周父周母着了慌,想着儿子怕是要大器晚成,而他们两人年老,怕等他们去了,家中没人供儿子读书。于是,周母把刚会走路的大孙子周秀带在身边,成天地教导他要孝顺父亲,要好好干活挣钱供他爹读书考功名,以光宗耀祖。以致周秀小小年纪不在村里玩耍,而是跟着周父周母帮家里干活。
至周举出世,周父周母打算养在身边如周秀般教养。邵氏看着年幼的长子早早学会了干活,心痛不已。她那能让次子重蹈覆辙,养成小小年纪干活的习惯。她深怨周父周母鬼迷心窍,心心念念周中当官老爷。打她进门冷眼瞧去,周中读书就是家中一项最大支出,家中的收成远远抵不了他的开销。按她说,就不该让周中再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没一次考中,既然没有那个命就得认命,而不是把银子当成水花去赌那遥不可及的功名,这那是在读书,是在败家。可这些话她不敢说,有次她无意说周中没有当官老爷的命,周父周母就跟她急,还差点休了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父周母把每年的银子流水般花在周中身上,银子不够,就卖田地。眼睁睁地看着一亩亩良田给卖出去,就像在剜她的心。后来为了凑齐周中考试的路费,青砖绿瓦宅子给卖了,代替的是村尾的一座茅草房。也是那时候,邵氏才知道周中一次考试花费的银子远远超过她的想象,请禀生具保,上下打点,参加文会,住客栈的钱。一桩桩一件件,她把读书当成了洪水猛兽,不准儿子孙子读书。背着周父周母在两个儿子耳边念叨,读书就是败家,他们的爹就是败家子,把好好的周家给败得一干二净。
周父周母也没有让孙子读书的打算,毕竟家中银钱不凑手,好歹周中念了几十年,说不定明年就中了呢。他们身体力行地教育两个孙子,要努力挣钱供他们爹读书。连挑的大孙子媳妇张氏也跟邵氏一样,是个力气力的,且老实本分更好拿捏。等周秀有了女儿,才三岁的大丫,让周母教着学拿针线绣花,绣荷包绣帕子换钱供周中读书。连出生未多久的曾孙大娃,周父周母也惦记着让他长大供祖父读书。
周父周母想尽一切法子榨取周家的每个人,希冀能多挣些银子,但仍没能阻止周家的继续穷困。为了省银子,也是为了让周举多外出打工挣钱,周父周母迟迟不给他娶媳妇。邵氏眼看着儿子一天天的长大,周父周母没有给儿子成亲的打算,于是大闹一场,逼着周母掏了家底给周举娶亲。为了报复周父周母,邵氏特意挑了娘家的侄女小邵氏作媳妇,小邵氏生得娇小,干不得田间的活。就为这,周父周母对邵氏和周举两口子横挑鼻子竖挑眼,时不时指搡骂槐,说邵氏不贤,周举不孝,不出力供其父读书。后来还是周举自己学了些木匠活,能挣些钱,周父周母的态度才好些。
而原身这个父亲就像个旁观人对此视若无睹,成天捧着一本书。凡是邵氏有话跟他说家里如何,他就说让她跟周父周母说,他一个读书人不管这些事。
这会,周秀放好火炭,人站了起来。周中立时闭上眼,感觉周秀走近,掖了掖他的棉被,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听到周秀嘀咕,“还好没有发烧,明天再跟娘说说,还是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爹,别怨恨娘,娘是穷怕了。娘小时候的日子不好过,进了我们周家才过些好日子。”
“爹,等开春,我就去找工,好好地挣钱,爹你等一年,只要一年,我就会挣到你去县城考试的钱。爹,你不知道,你儿子力气可大了,好多人都愿意请我去。”
周秀轻轻地脚步声远去,吱地一声,门轻轻地关上。
周中使劲地眨眼,把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周秀明知道祖父祖母让他们一家子卖命供父亲读书,他却没有怨言。即便在邵氏逼迫周中种田那三年,周秀总是避着邵氏帮周中干活。
也因此,每年的徭役邵氏总让周秀去,一去就是一二个月,回来总是瘦得见不着肉,全是骨头。
周中暗想,既然占了人家的身躯,总得为这个家尽些力,考上秀才,为周家为周秀免了徭役差役。
周中开始回想原身几十年学的知识,原身资质平常,好在知道勤奋,把四书五经翻来覆去地熟读,基础打得牢固,但却不会融汇贯通,怪不得屡考屡不中。不过现在换成了他,这秀才倒可以考一考。周中至天亮方把原身的知识理顺一遍,才到头就睡。
第三章
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