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却再也睡不着,他搂着进入劳工营后迅速消瘦的少年,手臂越过对方肩头,挑出了那件落在被中的冰凉衣物一看,果然是自己的衣服,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所以说,即便是拿着乾元的衣物止春去寒,也不愿意求助近在咫尺的本人么?
心里倏尔难过起来,他想恐是一年前下手太重,真让这少年怕极了自己。
但抑制剂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张家人的身体,好时便是极好、坏时又是极坏,张启山是见过的。
硬朗起来近乎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而玉山将倾时却往往连人参雪莲这等灵药也挽回不了颓势,他不能让日山就这么倒在这里。
劳工营的条件太差,对坤泽身体的摧残几乎不出一月就显示出来。张启山眼见着日山在来这里的路上,左肩中了一刀,却因为麒麟血的缘故,不到营地就已经收口愈合。但随着他们陷入劳工营的时间越长,缺衣少食,少年摆弄劳动工具时手上被割开的口子,复原速度也要趋近常人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是张家有麒麟血的人身体衰弱的象征。
而营地中的劳工拢共也只有三百来号,再分成中队小队协同干活、相互监督,张启山就算有心护他,时时处处凑在一处也太过扎眼。劳工营的工作极为繁重,日本人不拿中国人当人使唤,恨不得早六点起来干活,直到天黑到什么都看不清才让歇下,晚上又唯恐他们逃跑,不仅实行小队间的连坐制,还时不时将众人聚在一起进行些“大东亚共荣,王道乐土”的洗脑讲话。
听话的、干活多的就给点好吃好喝,不听话干活慢的便是一顿好打。
几日以后,午休光景,张启山拿着用今日“工分”换来的两个细范些的杂粮馒头走到日山身边,蹲下身将其中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递到了少年面前。“喏——”
日山用右手撑住了侧腰弓着背喘息,他的腰胯越发吃不住力。他们所在的劳工营,是要依山建一个军事基地和仓库,所以最开始的任务便是开一条道来进山,可饶是张启山已经将用车推石头这种最轻松的工作交给他,他干得还是吃力……
没想到家主会亲自蹲在他面前,少年心底一慌,连忙松开扶腰的右手,将馒头接了过来。他舔了舔干白的嘴唇,讲实话,他不该要、不能要、更不敢要,一路行来家主已经对他诸多照拂,而那是家主砸了一上午的石头“挣”来的。可若是拒绝,依张启山的脾性直接拿去喂狗也不一定。日山心底领对方的情,却觉得自己实在不配。他伸手抹了把在山洞里糟得黑不溜秋的小脸,闻了闻只有热腾腾的干粮才特有的甜香味,快速低头小口的啃了起来。此地不比家中,根本没有让他细嚼慢咽的机会。
张启山见他吃了,松下口气。
日山从再见面起就和他见外了,哪怕在这种最需要彼此帮衬的时候,少年也是能不给他添麻烦就全都咬牙一人扛。他少年时候嫌弃对方是个没主见的傀儡,这会儿太有主意的闷声将他往外挡,更让张启山憋了一肚子的火。两人心底有隔阂,他晓得,也并不指望三两天就能解开心结,但在这种吃人的地方,只有紧紧的抱成团才有更多活下来的机会。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黑灰,一口咬掉了三分之一个馒头,压低声音道:“今儿晚上,我替你去偷抑制剂。”
补身子这里是甭指望了,保护他的安全是首要的。他后来翻过日山的包袱,抑制剂只剩下一支了,得留到万不得已时再用。
日山一惊,吃馒头的动作一顿,一大块碎渣顺着嘴角掉在又破又脏的土布裤子上,他却顾不上:“不成!家主,太危险了!”
张启山被他的动作弄的一乐,一时也忘了还在劳工营,抬手替他捻掉了唇角的馒头屑:“危险什么,你是不知道,这里的头儿和医务室的女医生是……”他用两手的大拇指碰了碰,比出个“一对儿”的姿态,又嚼了一口馒头,“我已经摸清楚了,每逢他们的火曜日、金曜日,就是他俩幽会的日子,所以今晚去偷,再安全不过。”
日山没留心对方动作,只一门心思的想着又要家主去为他冒险。心知阻止不了,忙道:“家主,您带上曰山。”似乎看出张启山隐约有要拒绝的意思,又补充道:“曰山身子软,还会缩骨,您要是想溜进哪儿,我能搭上手的。”
张启山看着少年认真的容色,直觉若是不带,恐怕更让少年多想了,况且,张日山也并不是什么弱鸡。“行。”
张启山并不想去偷什么抑制剂,这玩意在古代叫做“春止”,是专门给坤泽服用,用来抵抗每月情潮的东西。光绪皇帝那时国门被迫打开,才有了“抑制剂”的叫法,制作方法也不再局限于中药,并且源自于西方的针剂效果更佳。但无论是怎样的方子,对坤泽的身体都是极有害的。
长期服用,轻则体寒,重则不孕。
且任何一种抑制剂都是无法真正的消除情潮,能做到的只是让情热减淡、信香消失,好让坤泽可以独自一人抵御过发情期,或者不散发出气味而被如饥似渴的乾元找到继而强暴。他是日山的乾元没错,可正是因为第二种原因,他不能冒险。他们陷在日本人的劳工营中,哪怕他看出日山的身体虚弱,现在给对方注射抑制剂无异于雪上加霜,他还是要亲手将春止推入他的坤泽的血管中。
是夜,探照灯照不见工事内深深的沟渠。那沟渠的泥土中忽然爬出了个人影,手指捏在口内,发出了虫鸣。
张启山闻声拍了下日山的腰背,少年猫着腰速度极快的窜了出去,他单手撑地漂亮一记翻身便跃入沟渠内,双脚落地的同时探照灯的灯光晃过沟渠上方的土层。张启山松下一口气,静静地数了十五个数,等探照灯调整到最合适的角度时,他也弯着腰窜了过去。
张泽洋站在沟渠中接应他们,张启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
张泽洋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嘱咐到:“三点的时候会有巡夜的,你们早去早回。”
“知道了。”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张泽洋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
抵达医务室的过程堪称顺利,日山的功夫极俊,张启山撬开窗户,他身体轻捷地一纵便从狭窄的窗缝中钻了进去,探查一圈确定安全,才手脚麻利地将张启山拉进来。两人在医务室的一排排柜子中寻找抑制剂,好在日本人的药多半是从美国进口的,张启山学的西学,轻松便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半打抑制剂。
他刚想拿走,被日山摁住了手腕。
“家主,这药金贵,而且营地里好像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别的坤泽。”那么就是说,这些抑制剂可能是给那个女医生自己准备的,如此一来目标未免太大。
张启山颔首,取出一支在掌内一转,把着针头将针管递过去:“那就只能在这儿来了。”
日山点点头。
“作案工具”抛弃在原地,是最稳妥的方法。
少年二话不说挽起袖口,用嘴咬掉无菌盖,针头压住手肘上的血管,动作熟练的将一整管的抑制剂推入进去。张启山在旁看着,眉宇微蹙转开头去。他最开始就不接受张日山,更痛恨他去年助纣为虐的行为,如此处理已经是对两人都好的方式,但看着自己喜欢过的人,更是自己的坤泽在自己面前注射抑制剂,心头总有个地方被拉扯着痛。
他索性转过身在其他抽屉中翻翻找找,这里的抑制剂只有六支,少了一支肯定会被查出,必须找点什么将这事遮过去。
身后却骤然传来少年嘶气的声音。
张启山猛地回头,就见日山捂住了手肘,几近痛苦的扬起脖颈。月光印在他脸上,可以清晰地看见额角攀附的冷汗,脖侧爆起的筋络,和俊秀容颜上痛苦的神情。张启山抢上前一步扶住了对方:“怎么回事?!”一把抢过少年手中空掉的针管,认真又辨识了一次上面的英文,确实是抑制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