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日山你他妈的吃干饭的?!张启山简直要急疯了,他虽恼恨洞房一事,乃至于长达小半年都不愿听到少年的任何消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也冷静下来,哪又会不理解日山自有日山的苦衷?张启山不是对养育他的家族弃之不顾的小人,张日山难道就能随性枉顾家族百年传承?所以心结仍在,却并不代表,他不关心……
“……走!”张启山终于下令。
联系不上,就只能由他来充当诱饵了,哄骗日本人相信所有的张家人都在他麾下。而只有本家在长春的部署率先撤退,引开敌人的视线,长白山脉内的老宅才能彻底安全。
无论如何,不能将日山他们暴露在日本人的枪炮底下。
“哇——”的一声啼哭响彻了整个张家老宅的内院。几百里外的炮火连天,并不能影响深宅大院内的喜气洋洋。长老们轮流抱着包在小包被中皮肤白皙、出生三天,面目已舒展开些的小婴儿,各个合不拢嘴。
“嗳!我就说这长开了像家主吧。”
“明明眼睛像日山啊,你看你看——唉唉…眼都睁不开小手就来抓,这活泼,以后肯定是乾元。”
“是是是,少夫人可是咱们张家的功臣,棋盘张这一脉有后啦——”
小厮谦亨拧着毛巾给刚刚从昏睡中苏醒过来的张日山摁了摁额角,少夫人三天前拼了命给家主诞下麟儿,之后便体力难撑,接连在半昏半睡之间挣扎。张启山本就恼他,所以怀胎之事并未告诉家主,本家那头一年来又一直忙于政务军务,所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张启山不曾抽出半天时间来探望。没有乾元信香的抚慰,坤泽产子便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日山独自一人硬生生咬牙扛了过来,孩子平安,他却被耗去半条命。
所以长老们也顾不得少年这八个月于老宅立的威,刚一确定母子平安,便快马加鞭地将喜讯送去长春,巴望着张启山能赶紧的过来看一看。谦亨算着今天已经是第三日,最多明后天,就该有讯了。
却没有想到,小小少爷出生的第五天……
张家老宅等来的是长春城被日本攻陷,本家全员撤离的消息。
刚刚喝过生化汤的日山一把抓住了小厮谦亨的手腕,额角唇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抖着声音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此时已是九月廿五,距离日本人进攻东北已有了七天光景。只是张家老宅地处长白山深处,通讯本就闭塞,再加上日山下令封门以后更是如此。所以一家人还恍恍惚惚沉浸在张家后继有人的喜悦里,直到去通知张启山喜获麟儿的喜讯,才惊觉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
不怪那日张启山怎么也联络不上老宅,他从长春领兵撤退吸引敌军视线的那日,日山正挣扎在产床上。
谦亨被日山的声调弄得一抖,心里也跟着打起突儿来。他是少夫人的贴身小厮,也算下过斗见过世面,但再“见过世面”,十几岁的少年也没见过国破家亡,断壁残垣。
日山见他不答,心头更急,手肘一个用力强行撑身而起。他头胎本就不易,八个月来没有乾元的抚慰,全靠张启山幼年留下的几件沾过气息的物件,和夙兴去张府偷出的数件贴身衣物才熬过孕期,那日生到一半便再也使不出力,若不是舌下压了参片拼死一搏,恐怕真要一尸两命。只是僵持的太久,下身的经脉骨节配合骨盆持续开扩驰张,从肌到骨皆有受损,失血过多,气血两亏。遵医嘱咐,多卧少坐。
谦亨正急得不行,搀住他的胳膊劝人躺回去,房门便被推开了。
负责外处联络的长老急匆匆的走进来,看到日山景况,“哎”了一声健步奔来,眼瞅着人摁是摁不下,忙在少年腰后塞了几个软垫才坐在床沿边说话:“你也别太着急,咱们的人去看的时候,长春已被小鬼子占领了。城内也去了,张府空无一人,但墙上留下了联络暗号。”说罢他便递来一张前哨默写出来的暗号纸。这暗号只要是张家人都能看懂,直接给日山也是为了让少年更心安罢了。
但那是他的夫婿,让他如何心安?
暗号上表达的意思传达的十分清楚:敕令老宅人马全员躲入长白山,日本人觊觎古宅秘辛。而张启山则率领剩余亲兵引开鬼子,等确定安全就会回老宅与家人汇合。
说得是很好,听起来非常靠谱。
日山强忍住一阵压一阵的眩晕,哑着嗓子问道:“那然后呢?你们找到接下来的联络讯号没有?”张家人如果走散,每隔十里到十二里就会留下一个追踪讯号,可以指明方向等待汇合与支援。
那长老僵了少许,讷讷道:“这个…小六子、十三、十八都去追了,看他们的回报,家主是领着人一路往南边跑。只是……”他瞅着日山煞白面色,哪里还敢再吞吐,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在四平街的时候,讯号断了。”
日山眉心蹙紧手握成拳:“就这样,您还敢让我‘安心’?家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您告诉我,‘安心’?”他说话没了气力,每出口一声都是强提中气。“而且…四平街,这是离家越来越远……”
那长老垂下眼目,同样愁容满面。但是找不到讯号,外面枪炮四起,满大街的流民,让他们如何寻人?运气好的,只能等家主他们再留下新的暗号;运气不好,恐怕真的就此天人两别。
少年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暴突,忽然似是下定决心一般一揭被褥:“……我去找。”
“胡闹!”
日山的双脚却已经落在了地上,他撑着床沿刚要站起,腰侧胯骨便是分筋错骨一般的痛,他闷哼一声咬牙不让自己跌回去。
长老见状哪能容他乱来,连忙扶他坐回去,叱到:“别乱来!下产床没几天,再加上当时大出血,你这会能走出家门都算你是条汉子!”
日山没有血色的双颊硬生生憋出两团不健康的红晕,他咬着嘴唇,俊秀眉宇中皱出一道刻痕:“你们找不到,但是我可以。我……是家主的坤泽,而且八个月没有纳过他的雨露,别说十里……哪怕隔着二十里地,我怕也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我不去找,难道等着家主和剩余的亲兵统统死在外头?”
长老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外头枪炮不长眼,小鬼子又本就是冲着张家来的,难道真能让少夫人出去冒险?更别提这孩子的身体状况。他脖子一梗终于将按在心底最坏的打算吐露出来:“是,是没错。但依家主的能力,如果…如果但凡有丁点可能,他会不留暗号么?”长老粗喘一口气,盯住少年的眼目:“我们……不能没了家主再没了你!”
日山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嗡鸣刺穿太阳穴,他攀着拔步床的床框坐在床沿上缓缓点头。
而就在长老以为说通的时候,少年出手如电,骤然封住了对方肩头两处麻穴。那长老一时僵住动惮不得,直挺挺地摔下床沿,直把旁边的谦亨唬得白了脸。屋内的动静惊到了外屋还抱着孩子的几位老人家,此刻前前后后全揭帘挤了进来。少年看着进来的数位,面色反倒安定了。
他如画的眉眼逐渐肃然,沉息吐气,混杂了乾元气息的坤泽信香自身匝铺开,哪怕身上属于自家乾元的气息少得可怜,也不妨碍那雨后青草的气韵如切如琢、如琢如磨,犹如海般沉静,亦如海般持重。日山一身威严凛然:“既然列位都在,日山也不虚言了。”他缓缓站起身,咬牙让自己的步子迈得稳稳当当,不会露怯。
“张家家训,夫人当终身侍奉家主,不得稍离,常伴左右。”
他向前踏了一步:“长老们是想让日山打出去?还是容我谨遵祖训?”少年苍白的脸上从未有过的硬气与坚持。他看得懂那个暗语,那分明是家主为了护卫老宅才出的下下策。他的大少爷能不念前嫌以命相救,难道日山就会待自己的夫婿坐视不理?他在,他就必须在。“若是后者的话,就去替我准备行囊吧。家主,我找定了。”
须发皆白的长老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