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几年来对娜娜的观察说出来,沉雷远听过后,像是松口气一般。
「对她来说,这样最好。这世界上没有非黑即白的道理,正义不一定存在,知道真相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们两个经歷过几次合作,化解过好几次危机,也因此培养出忘年之交的情谊,李群翰知道他说的没有错。
「我只怕她问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两个男人只能祈祷夏娜真的如表现出来一样,忘了过去。
但现在他知道她其实还是在意的,这让他不禁怀疑介绍他进去调查局工作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他拿起手机拨了熟悉的号码。
「喂?」沉雷远接了电话。
「是我。娜娜见到法国佬了。」
这不是个疑问句,沉雷远等着。
「我觉得这个任务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群翰,是你说她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唯一适合安插在乐华身边的人。」他提醒。
「我知道,但我想你最好知道,娜娜没忘记当年的事,她可能会藉机从你那边打听。」
「我可以理解。」
「乐华有调任何资料的权力,跟着他…」
沉雷远打断他。「这点我已经有所防备,总之夏娜在乐华这件事上不可或缺,我跟你保证,我会保护她的。」
有沉雷远的保证,多少让他安心一点。
「话说回来,乐华是透过什么管道让钟局长给他最高等通行证?」
「老钟那个人只管权势,不管事,他突然来这招我也觉得纳闷,我还在查,反正来头一定不小,不然老钟不会插手的。」
「关于乐华的资料一定有遗漏的地方。」李群翰脑子里已经开始转动,设想其他调查管道。
***
安东瞪着眼前的食物。
金箔。
「来来来,这是井上师傅最拿手的金箔茶碗蒸,乐华先生一定要嚐嚐。」调查局长钟镇棠热情的向这个法国来的律师推荐。
坐在安东身边的夏娜感觉到他的僵硬。
也注意到他趁局长不注意时,悄悄将金箔挑掉,敷衍的舔了口蒸蛋,整份茶碗蒸几乎保持原封不动。
数十道珍贵的刺身,伴随局长得意的介绍词,眼花撩乱的上菜过程中,安东几乎什么都没碰,不动声色的弄掉几片在地上。
夏娜帮他将地上的刺身踢到桌底下。
汤品是松茸发菜汤,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害怕来形容。
夏娜几乎笑出声,埋头在碗里,提醒自己要冷静自持。
终于上了甜点,浓稠的抹茶里滚动着细绵的红豆。
安东突然站起来。
席间十几人顿时停下动作看着他。
「我去洗手间。」他慌张逃离宴席的模样,让夏娜终于忍不住的在他背后露出笑容。
完美先生原来是个挑食鬼。
她终于发现他的弱点。
「你笑什么?看傻了吧?」她左手边坐着经济犯罪调查科的一位女科长。「没见过那么帅的男人吧?」
夏娜歛起笑容。女科长和她盯着同一个方向,眼神里多有眷恋。「光看着都是种享受。你注意到他眼睛了吗?」
不等夏娜回答,女科长叹气道:「比梅尔吉勃逊的眼睛还要蓝。」
坐在女科长旁边沉雷远大音量的打趣:「庄重点,你两个小孩都上大学了。」
局长带着微醺的声音,拍拍沉雷远的肩膀。「老沉,这你就不懂了,乐华律师在巴黎是出了名的黄金单身汉,一卡车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流着口水追在他后面,不要说陈科长了,还好我老婆今晚没来,不然她也会哈上他。」
说着说着,他转向夏娜。「夏小姐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沉雷远隔桌对夏娜送来嘴型:群翰。边比着割喉咙手势。
夏娜莞尔。
回到席间的律师先生,又戴上礼貌疏远的面具。
夏娜紧憋着笑意。将刚上的黑溜溜的青草冻推到他面前。
「bonappétit。」(祝你好胃口)
他的眼睛里闪着威胁的光。从齿缝里挤出来谢谢这个字。
夏娜用银铃般的笑声回应他。
晚上九点,调查局资料室的灯火通明。
安东埋首在捷运局送来的公文里已经超过三个小时。
下午开始,结束在捷运局和市府法务处的简报,他和夏娜就回到调查局特别为他们准备的资料阅读室,他一连串打了几通到法国的电话,口气强硬的跟承包商要求资料。
他似乎没有时差的问题,下飞机的隔天就马不停蹄的工作,夏娜每天跟着他在各单位间奔走,已经三天了。
工程相关的文件几乎都是英文,她只有在台湾官方单位送来中文公文时才派上用场,他近乎严厉的要求她解释每个字,有时候针对同一个字眼,她用两三个字翻译大概内容,这时他深蓝色的眼睛就会瞇起,非逼她确定一个字眼不可。
一份公文,她常得花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完成笔译,而这甚至还满足不了安东立即就要看内容的要求。
沉雷远常向她询问安东的工作情形,虽然不算喜欢安东这个暂时的上司,但她不得不据实以报:「非常犀利,很有效率。」
局里同事也常探听迷人律师的动向,下班后做些什么,喜欢台北哪些地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食物,在法国有没有对象?
夏娜停下手上的笔,偷偷观察隔着一张桌子的上司,眼睛专注在电脑萤幕上,修长的食指在桌上机械化的点着,她现在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喜欢吃的食物啊?她嘴角扬起。
大律师几乎什么都不吃。
虽然不知道回到房间他都点些什么客房服务填胃,但每天中午她帮他张罗的午餐,他几乎没动过。
局长请客的隔天,她帮他准备了精緻的排骨简餐,他用筷子挑起排骨,看到白饭上淋着油腻腻的滷肉饭,入味的黑棕色滷蛋,和鲜黄色的醃萝卜,严肃的脸有一剎那的慌张。
夏娜承认她是故意的。
秘书室本来要帮他点饭店的西式套餐,义大利麵配浓汤,是她换成纯台式的简餐。
在他面前大口咬下多汁酥脆的排骨肉,她吃的嘖嘖有声。
他丢来一个嫌恶的眼光,把便当推开,埋头在资料堆里。
第二天是日式的鰻鱼便当,烤成红棕色,气味诱人的鰻鱼片,覆盖整个饭盒。
她很享受看着用法文发出鰻鱼这个字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
想到这里,她低头隐藏笑容。
最精采的是今天的午餐。不过这次始作俑者不是她。
捷运局局长作东邀请他们到一间高级的海鲜餐厅。
餐厅入口是壮观的水族箱砌成的墙,局长特别要他指定箱里的生物,一旁的大厨磨刀霍霍准备将律师钦点的海產变成一桌美味。
他转头看夏娜,眼睛里的蓝色变浅,他在向她求救。
夏娜对她露出一个保证的微笑。
面不改色的指着有两条鬍鬚,长得像老头子的鯰鱼。
「这种鱼是餐厅招牌菜。」
他摇头。
「嗯,」她假装沉思一会后,指向另一个水族箱里的帝王蟹。「蟹脚是这间店最高级的食材。」螃蟹配合演出,八支长满刺的爪嚣张的舞动着。
终于发现这个女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安东转向局长,客气的用英语说:「我吃素。」
奇怪的是,即使明白她是故意的,他却从没点破,不曾主动提起食物这个话题。
他似乎不需要食物。
和沉雷远一样高的身材,削瘦却精实的身材,不知道是怎么维持的。
她的思绪游离,安东正好在这个时候抬起头。
「我脸上有东西吗?」他低沉的嗓音有捉狎的意味。
整整三天半的相处,夏娜将捉弄他当成秘密的工作乐趣,除此之外,他们是公事公办的关係,没交换过一句公事以外的多馀对话。
夏娜来不及隐藏表情,用尷尬的笑容掩饰狼狈。
「没有,我只是在想,」她脑筋快速的转动。「你饿了吗?需不需要吃点东西?」话一说出来她就想咬住舌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的眼睛危险地瞇起,评估地看着她。
她装出无辜的模样,肚子在这时候很配合的传出咕嚕声,她脸红了。
他扬起一边嘴角。
「好主意。」他盖上电脑。
等到电脑收进袋里后,抬起头给她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不过餐厅由我来选。」
他选的餐厅是下塌饭店的西餐厅。
走进餐厅时,彷彿大家都认识他,一路上经过的服务人员纷纷过度热情的向他道好,尤其是女服务生。
「是8201的先生。」
「原来是他,真的好帅。」
她无意间听到服务生间的耳语。
入座后,他先点了一杯马丁尼当餐前酒,她则要了一杯兰姆调酒。
虽然仍旧一身高级西装,一丝不苟的模样,但他的脸部线条看起来柔和不少,两条长腿在桌下伸长,绷紧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
「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刻。」他啜口酒,轻叹道。
「你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吃饭阿?」她好奇地问。
他送来一个控诉的眼神。「不然我亲爱的助理建议在哪吃呢?」
她忍不住笑开。「我很努力想搞清楚你的饮食习惯阿。」
再啜口酒。他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我倒觉得你挺享受这部份的工作内容。」
餐厅经理亲自过来帮他们点餐。
她正想开口,他抢白道:「像昨天一样,记住肉上面不要淋酱汁,请把配菜里的洋葱拿掉。」很快的看了夏娜一眼,诡异的笑容。「给小姐相同的东西。」
「你能喝点酒吗?」
她点点头。
「帮我们开一瓶chateaulatour。」他指示。
经理走远后,她抗议道:「我可以自己点餐。」
但在他闪着光芒的蓝色眼里,她明白这是他的復仇。
他保持着那个诡异笑容,专注的喝着马丁尼。
她觉得不安。「乐华先生,」
「安东,直接叫我名字吧。」他建议。
在这样放松的气氛下,坚持叫他姓名确实不搭调,她不自然的唸出他的名字:「安…呃,安东,你到底帮我点了什么啊?」
「金色的布丁、黑色的汤、红色的鱼、咖啡色的蛋,我还忘了什么,嗯,」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下巴,一付思考貌。「带着鬍鬚的丑鱼和比猫大的蜘蛛螃蟹,这些够了吗?」
她笑出声。「你公平点好不好,这些都是超级美味的食物耶。」
「我做人一向很公平。」
「你,」突然发现两人像在斗嘴般,她重新把握住分寸,止住嘲笑他的话语。
他朝她举杯,和平的表示。
她回敬。
灯光昏黄,隐隐约约的爵士乐,酒精的酩醺,气氛太美好,不应该浪费在无聊的争执上。
送上桌的是烤的香喷喷的原味菲利牛排,点缀着少量的盐花,搭配的红酒超乎她期待的美味。
这个復仇还真是温和啊。
他优雅的切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嚥后,喝口酒,接着切下一口食物。
被他催眠一般,夏娜觉得他们盘里的食物彷彿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两人安静的吃完主菜,盘子撤走后,他擦拭嘴角,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拿着酒杯。
「所以你在巴黎住过?」
「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精神难以集中,没有多想,据实回答问题。
「那么小的年纪,你父母呢?」
她的眼神迷濛起来。「我母亲在生我时就过世了,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过世。在巴黎时,照顾我的是我父亲的姊姊。」
「当时生活应该不容易吧?」
她摇头。「姑姑一家人对我很好,我下了课就在他们家的餐厅帮忙,和表哥表姊也处的不错。之前的人生,生活里只有父亲和我,突然间有了兄姐,学校功课又繁重,生活突然间变的热闹紧凑,有时甚至,」她盯着桌上的酒杯,木然道:「会忘了去想爸爸,忘了在台湾发生过的事情。」
「发生过的事?」
长久以来避免想起提起的过去,或许是在酒精和气氛的作用下,面对的又是个陌生人,她没有心理上的压力。她发现自己竟然对提起往事首次感到自在。
「本来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他是军人,我们的生活很稳定。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家里来了一些陌生人,告诉我爸爸死了,而我必须离开。」
回忆带来的痛楚,突然取代原本舒适慵懒的气氛。她被某种慾望驱使,叙述着群翰哥将她藏起来那天的经过。
「他们说他是自杀的,跳海自杀,连尸体都找不到,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说明原因,邻居的大人们突然间好像都很怕我,法国的姑姑,也不喜欢我提起爸爸,姑丈要我忘记之前在台湾的生活。我也就习惯了避免想起那段混乱和痛苦的日子。时间久了,我还真的遗忘了不少事情,再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来。」
「有时候,我甚至记不起爸爸的长相…」夏娜茫然的叙述,此刻的她已经忘了对面有个听眾,她只是受到内心的驱使,需要述说,在群翰哥面前,她从不提起过去,她知道假装忘记能使他安心,他认为对她而言探究过去的真相,是件危险的事情。
她没注意到安东的眼底已经染成暗蓝色的深海。
站在落地窗前的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看到他的表情那一刻,安东立刻后悔,想回到房间里。
「安东。」男人低沉的声音叫唤着他。
「玛莉安她,」
「不要,」安东摇头。他不想听。
男人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结局。」
不要。
虽然知道这一天会来临,她迟早会成功,但他没想到心会这么痛。
「你不用担心,法律上我对你有责任,我会照顾你的。」
他麻木地站在那里。责任,这就是他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对他唯一的感觉。
见他没反应,男人低下头。
「这对我并不容易,玛丽安一直到死前,想的还是那个人,不是我。」
「您一直都知道的。」
「我希望她总会忘记他。」
男人心里的苦涩和痛楚,在空气中传递。
「她见了他,跟他说了你的事。」他困难的说:「明年大选他从党内胜出的机会很大,这时候去见他并不是好时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死的前一天。」
安东的拳头握紧。
男人临走前再度说:「我会照顾你的。」
安东的眼神飘向窗外遥远的一点。
「谢谢您,乐华先生。」安东最后这样跟那男人回道。
安东没料到夏娜的过去,会勾起他最不愿想起的回忆。
喉中涌起苦涩的味道,而这味道沉潜在他体内,威胁着他,已经十五年了。
一仰而尽杯中的酒,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们走吧。」
夏娜像被甩了一耳光般,突然地清醒了。
直到走出饭店,她仍旧感觉自己被狠狠羞辱了。
这果然是顿报復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