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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之间,她们已经走到了茶馆里面,姬遥莘伸手拂开破破烂烂的门帘,依然是破旧得桌椅家具,灯泡黄得发黑,茶杯中正袅袅升起水雾。但是苏箬的目光被放在桌子中间的箜篌所吸引了。

箜篌少了一根弦,模样更为斑驳黯淡,看起来卖破烂都没人要。

苏箬走过去,信手把箜篌拿起来,她的后背忽然剧痛,仿佛是一只手重重拍在了苏箬的后心,无数根针伴随着这股巨大的力道刺入了皮肤。苏箬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姬遥莘问她:“你看到了吗?”

苏箬转过脸去看姬遥莘,但是她没有看到姬遥莘,她看到了一条宽阔的河,水波粼粼,芦苇在河畔的泥沙地中摇曳,在那些芦苇根系盘结的地方,有个人正站在那里。河水没过了他的腰,他的头发**地贴在脸上,目光茫然无依;他有时望着河堤,看着行人从那里经过,有时又眺望着渔船从河面上驶过去。

苏箬绕道这人面前,看清楚他的脸。

“他”的脸只剩下被泡胀的一片惨白,根本分辨不清五官。大概是个死去很久的水殍吧。

入夜的时候,河水中央忽然出现一个漩涡,水位飞快地下降,遥远苍茫的夜色中,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人从河床中走过来,他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苏箬吃了一惊,穿灰袍的男人和吴德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要阴鸷很多。他走到水殍面前,打量对方半晌,忽然问道:“想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语气霸道,不容置疑,连同末尾的疑问都重重地沉下去。苏箬明白,这是真正的无支祁。

水殍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

“好,从今之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无支祁冷冷地看着水殍,语气却温柔了一点。水殍还是呆呆站在芦苇丛中,似半截枯木。

无支祁转身向河心走去,踢开脚边浅浅的积水,水殍在芦苇中站了一会儿,急忙跟了上去。

日子飞速地流逝着,水从地势低洼的地方流过去。曾经见过的地宫又在幻境中出现,水殍踩过地宫上方悬挂的铁链,他在铁链上坐下来,看着下方,无支祁正低头查看丹炉中的火。

无支祁说:“你,下来吧。”

水殍没有名字,无支祁总是用“你”来叫他。水殍从铁链上轻巧地跳下去,无支祁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箜篌,他拨着琴弦,箜篌发出单调的声音,回响带点动听的味道,却又全然不成曲调。无支祁说:“我喜欢听箜篌的声音,你弹给我听吧。”

水殍小心翼翼地接过箜篌,他不敢去碰无支祁的手,怕自己手上带着水草腥味的水渍会弄脏无支祁的袖口,可是他又那么想触碰到对方,尽管他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身体是全然的冰冷。无支祁察觉出水殍的畏缩,说道:“畏手畏脚。”

他抓住了水殍的手,将小小的箜篌放到水殍的掌心中。

苏箬静默地看着眼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水殍退到一边,慢慢坐下来,他开始拨动四根琴弦,在石壁上蓝绿摇曳的鬼火当中,他的脸庞半明半暗,若有所思。不知道拨了多长时间的琴弦,水殍发现无支祁倚着丹炉已经睡着了。

后来又过去很久,苏箬看见水殍踩着河波行走,在繁星满天的夜里枕在岸边沙地上,凝望在夜色里沉默的山峦。他站在地宫中,头顶纵横交错的锁链像是蛛网一般。他有时候也会离开水走很远的路,到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凡是他走过的地方,都会升起浓浓的灰雾。镇子上的人越来越少,可能是打仗打到这边来了吧,水殍不太清楚,他只记得,有一天他来到镇上时,那里已经彻底荒废,野草和藜芦从家家户户的院墙上生出来。

苏箬无从揣测水殍对于无支祁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就像其实她难以把水殍和吴德联系起来一样。

有一天,无支祁告诉水殍:“我该走了。等到箜篌重新响起的时候,我还会回来。”

水殍没有说话,无支祁也不会再多做告别。夜里暴雨哗啦啦地下,河水涨了很高。水殍在河堤上奔跑,河堤很快就会被冲垮,他倒在水中,被河波推入到水中,这里是他的家,可是此时却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天亮之后,水殍返回河眼的地宫中去,无支祁还是像以往那样倚着丹炉,仿佛睡着了一般,炉中的火已经灭了,箜篌还好端端地放在地上。水殍走过去,捡起那个箜篌,试着去拨动几个弦,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拨出来。

他将无支祁放入棺椁之中,随后又是许许多多年漫长的等待的岁月。日升月落,潮涨潮退。直到有一天,水殍站在河边,那时天已经全黑了,他看到有个年轻男孩骑着自行车从河堤旁的道路行驶过去,那个男孩长得像极了无支祁。

苏箬看到水殍在岸边愣了很久,但她不知道水殍在想什么,是否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只是眼睁睁看着,水殍摘下芦苇叶撒到岸边的浅水中,那些苇叶纷纷扬扬的,变成一张一张百元大钞。骑自行车的男孩看到了,停下车子,犹豫片刻,走到水中去捡。

水鬼将男孩拉入水中,水殍走上前去,他惨白的、没有五官的脸在抽搐,也许他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也许是他在痛哭。他吞噬了男孩的魂魄后,变成了男孩的样子。

他走到岸上,岸边的沙土地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足迹。男孩的自行车和书包扔在岸边,他打开书包,作业本上写着男孩的名字,吴德,所以从此他就叫吴德。

第123章曼珠沙华(13-5)

苏箬安静地在晃动模糊的画面中,看到“吴德”本来的面目。

真正的吴德,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在某一天,因为贪财涉水去河里捡钱,被水鬼拉到河里去了。他的怨气被水殍吸了进去,所以苏箬才能看到吴德曾经的学校,笼罩着不散的灰色水雾。可是水殍为什么要杀害和无支祁面容相似的吴德,却已经不得而知。

因为当时对无支祁的承诺,水殍永远都无法投胎转世。他是无支祁的人,所以只能一直守在这里,留在无支祁身边。

就像即使是这个时候,苏箬也不明白吴德对无支祁怀着怎样的感情——更不可能知道,吴德对姬遥莘,对于苏箬她自己,又是怎样的感情。

“吴德”呆呆地在河岸边站了很久,河水从河堤下面涌上来,脚下的书本被水浸湿,又被河水卷走。良久,水殍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指。修长的手指,年轻人的手指。他忽然又发疯一样地冲到了河水中,水流自动从他的身边分开,惨白的水鬼在波浪之中冲着他笑。

水殍匆匆忙忙跑到地宫中,拿起那个箜篌,手指用力拨动着四根琴弦,但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轻轻地把箜篌放在地上,腰弯下去,许久没有直起身。过了很久,吴德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坐下去,他依然低头看着原本属于吴德的手指,良久,吴德的脸颊上忽然有水珠顺着脸颊滚落下去。是渗入地宫的河水落到了他的脸上吗?也许那是水殍的眼泪,在他成为河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水鬼很多很多年之后,流出来的人的眼泪。

随后,时间又如水流一般匆匆而过。吴德的身影伴随摇曳的水波,动荡不清。他有时候还会去荒废的小镇上,有时在河畔的乱葬岗中闲逛,夜枭在深夜的树林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吴德站在河堤上,冷风拂起他的头发,他漠然望着水鬼列队走向河心。风不停地从河边上刮过去,白云在水面的影子也是虚幻的。他有时独处地宫中,负手站在丹炉旁时,身影已经很像是无支祁了。

死去的学生吴德的怨气和水殍本身的暴戾开始折磨他,让吴德时常意识到,他是本该生活在地狱中的恶鬼,他也像无支祁那样,吞噬淹死在水中的亡灵。纵然如此,箜篌依然无法响起来。他依然在地狱中,所有人都生活在地狱中。

有了人身之后,吴德逐渐开始试着去更远的、有人烟的市镇,他与人交谈,甚至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他寻找能使箜篌弹响的人,乐器大师或者文物专家,他都想办法去拜访。但是所有人都说,这个箜篌是不可能响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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