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走廊里。尽头有个红|卫|兵小将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赶过来查看情况。砰,声音震耳欲聋,苏箬意识到原来枪声这么大。血溅在走廊中。姬遥莘转身,又有人过来了,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锨。砰,砰,第三个人转身就跑,砰。
枪管发烫,硝烟的味道和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姬默言曾经告诉过,有些人天生就没有人类的情感,他感受不到人世的开心和难过。这样的人,死后才能成为真正的恶魔。”姬遥莘的话又明晰地浮现在苏箬的心头。不,苏箬在心里说,姬遥莘不是这样的人。
耳朵里发疼,似乎暂时失聪了。姬遥莘将枪轻轻放下来,她站在血泊前,目光望着头顶发黄的钨丝灯,有一只飞蛾正努力地撞击在灯泡上,一次又一次。她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像是哭又像是微笑的表情。苏箬跟在姬遥莘身后,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姬遥莘心底最深处的悲哀。
在那个年代,拯救了一个孔桦又有什么用呢?还有无数个孔桦,她应该如何做?除了躲在雪山上,或者用无用的杀戮来麻醉自己……
苏箬打了个冷战,娜娜关切的笑脸又出现在面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姬遥莘了吧。”娜娜说道,“如果你害怕她或者厌恶她,没有关系,你可以留下来,这里也随时都欢迎你。”
苏箬闭上眼睛,微微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风吹得人太难受,她感觉眼泪从眼中流淌了出来。
“曾经这样疯狂的姬遥莘……我也会喜欢她的。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十分钟后,苏箬和姬遥莘又坐上了那辆破破烂烂的轿车。苏箬手里紧握着失而复得的魂魄,她感觉到疲惫,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叶莲娜和你说什么了吗?”姬遥莘很温柔地问。
“她说你是个疯子。”苏箬在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那个吉普赛女人的脸在森林中一闪而过。
第89章地狱变(10-1)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分不清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幻梦。
如果死得时间太长了,什么概念都会因此而模糊混淆。那么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她犹记得第一次遭遇时空扭曲时的惊愕,试图用曾经所学的物理知识来阐述这一切,但最后她也发现,除了宿命论因果论什么的,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再之后,古怪的事情,她就坦然接受了。想得太多也只是劳心费神,而她没有这么多精力在永恒的时间上去耗费。有的时候她甚至还挺喜欢这种摸不清头绪的变化,比如在吴德搞出他那所闹鬼的学校时,姬遥莘觉得自己成为班主任真的是非常有趣,也非常新鲜。
除了现在。
姬遥莘仰面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吸顶灯。灯罩有些脏了,一只小飞虫嗡嗡地撞击在浅色的灯罩外壳上。空调运作时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孩子已经睡熟了吧。
姬遥莘轻轻坐起来,拉开一旁的矮柜的抽屉,翻找出一只圆珠笔和一个八百年没用的本子,上面全都是灰尘。那孩子不爱学习,貌似还有一看书就头疼的毛病,要是在她那个年代,肯定连高中都考不上的。
姬遥莘又在沙发上坐下来,望着眼前的纸,陷入沉思中。
所谓姬氏的宿敌到底是谁?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怪物?或者是个反社会人格的人死后还在锲而不舍地和姬氏这个日渐式微的家族死磕?一磕就磕了很多年,这种执着确实令人钦佩。
姬遥莘在本子背后的空白写下几个人名。如果苏箬看到这份名单,肯定会惊叹姬遥莘社交面之广。吴德,孔桦,eлeha,苏箬,姬默言等等,只占了纸页中一个小角落而已。这些人中,有姬遥莘曾经引渡过非常凶恶的亡灵,有她在无限的存在中结交的有限的朋友(比如女道士穆蕖),也有她的引路人,无论是顺从她,还是背叛她的引路人。
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排除工作了,也不是第一次一无所获,她经常会想,姬氏的宿敌难道是某个素未谋面的路人?假设她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忽然抽出刀把她捅了,在她倒在血泊中弥留之际神秘一笑“我就是你的宿敌。”,这与遭遇意外死亡有什么区别?但是现在有些不一样,在苏箬那孩子经历这么多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件之后,姬遥莘把目光逐渐放到了姬默言的名字上。
无法证明姬默言活着还是死去,还有她临行时那句话“也许就是我们自己吧”,让姬遥莘更是印象深刻。可是姬默言自己就是姬氏家族的人,自己当自己的宿敌,从逻辑上说不通。
姬遥莘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时间和所发生的事情。这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在她漫长的生命中,为了某个目的——比如说得到某件东西,顺利引渡某个怨气很重的亡灵,她都会经历时间倒转颠倒的事情,那时她觉得活下去就是在散乱的、被打碎的生活中踯躅而行,后来也就慢慢接受了,不会像苏箬,总是因为一个新故事的开篇很新鲜就问东问西,或者执着于搞清楚时间线之类的。
没有什么比在永生的幻梦中保持清醒更艰难的了。
其实,姬遥莘还瞒了很多事没有告诉苏箬。大概是出于对苏箬能力某种微妙的不信任,或者是这些事她就打算一直深埋在心里,如果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她还“存在”,而她还恰巧记得这些事情,她那时说不定会不再介意。
姬默言在离开之前,与她女儿——终日躺在床上的小姬默言有一次谈话。那时候姬遥莘正在屋后发呆,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母女俩没有注意到姬遥莘的存在。
“你希望姬遥莘留在这里吗?”姬默言轻轻问道。
“希望。”默言说。她的声音不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十分沙哑。
“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
“那你一定要抓好了,听见了吗,一定要抓好她。”姬默言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从小屋走出来时,神色如常,刚才的简短对话,也就被山风毁灭了证据。
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姬默言就有赴死的打算,所以才会给女儿这样模棱两可的交代。默言并没有“抓好”姬遥莘,但姬遥莘这么多年始终都是引路人,毋宁说是被姬默言这位不怎么称职的母亲所“抓好”的。尽管……姬遥莘看着眼前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就是孔桦的事情了。姬遥莘和孔桦是好朋友,似乎颇有点纯净的友情的味道,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姬遥莘依然怀念曾经在大学中和孔桦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讨论的时光。所以在孔桦出事之后(那时候姬遥莘已经过世),姬遥莘一直想要拯救他——用拯救这个词不太恰当,姬遥莘知道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帮助孔桦解脱而已。
姬默言听说后,她从小屋的储物间里翻找出一把56式步|枪,将苏箬带到雪山上一块空旷的地方。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姬遥莘将要做的事情也未置可否。姬默言教她瞄准目标后扣动扳机,就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几天之后,姬遥莘独自拿着拆解伪装好的枪离开了雪山,一天后随即返还,脱掉外面的大衣,里面的衬衫毛衣上全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