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莘啊……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是同学,但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上大学那年是60年还是61年?记不清了,我们很幸运赶在了老三届之前,可是又碰上了……偏题了,你想跟我聊遥莘对吗?她很好,人很好,什么都很好……”孔桦揉了揉太阳穴,苏箬在心里吐槽,为什么鬼也会感到头疼。
“遥莘说过,要把我带去一个很黑但是安全的地方,所有活着的、死去的人都会向往那个地方。可是这么多年,我都去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东西在拉扯我,让我去不了那里,”孔桦继续说着,目光望向苏箬身后的墙壁,苏箬微微皱起眉头,她感觉孔桦是在躲避与她对视,“但她愿意帮你的话,就一定不会害你。所以,没必要对她有什么戒心。”
苏箬感觉到有些悲凉,她知道孔桦所说的“拉扯他”是什么东西,就是昨天晚上爬她家窗子的那群鬼。苏箬瞥了眼窗帘,那里鼓起一块,说明笔记本电脑还好端端放在那里,不知道她的方法今天晚上能不能起作用。
“我以前写过很多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来那些都是我反|革|命的证据,”孔桦叹息着说道,他拿起正在看的书,一手捏住书脊,手腕悬在空中轻轻抖了抖,从书里面掉出很多发黄枯脆的剪报,就像飘落的黄叶,“所以很多人相信我的确就是反|革|命,他们恨我,恨得真真切切,在我死后也同样,这种恨意一直在纠缠我。”
“你后来平反了吗?”苏箬坐到孔桦身边问,她心里燃起了对孔桦的同情,这同情盖过之前她对孔桦那种十分微妙的,似乎可以称作“嫉妒”的感情。
“我死之后才平反的,1966年我就病死了,”孔桦悲哀地摇了摇头,“八十年代平反,我不是反|革|命,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他们都不是反|革|命。可是已经没用了,那个时候,什么都没用了。”
苏箬知道对于孔桦来说,任何安慰地话都是没有用的,她也想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安慰,于是一人一鬼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直到窗外又响起了哗哗的风声,客厅的灯开始闪烁。
“他们来了。”孔桦平静地说,但这平静中蕴含着万念俱灰的恐惧。
口号声从远及近,苏箬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游|行的队伍又从小区道路彼端向这边走来,苏箬检查了一下放在窗口的电脑屏幕,伟人正在屏幕上挥手,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你去卧室里躲一下吧,我在这里没关系。”苏箬豪气干云地对孔桦说。孔桦低头收拾起书本走进了卧室。他夹在书里的那些剪报依然散落满地板,如断翅的黄蝴蝶。苏箬走过去捡起了其中一张,但是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喊口号的队伍走到了苏箬家楼底下,苏箬屏住呼吸,等待他们像壁虎一样垂直爬上来。她甚至还把钱包都拿在了手里,如果笔记本屏幕上的伟人还不够有震慑力,她钱包里还有几十张纸币,每一张上面都有伟人的脸,不信砸不死他们。
然而让苏箬没有想到的是,队伍喊着口号沿楼下水泥路走远了,没有爬楼,甚至没有停顿。如果不是忽明忽暗的灯光让苏箬的神经始终紧绷,她简直想大叫一声wtf。这帮鬼的导航系统出问题,找错地方了?还是姬遥莘动了什么手脚,把它们引到了别处?应该是后者比较有可能,毕竟姬遥莘整天忙忙碌碌的,肯定是在办正事。
想到这里,苏箬松了口气,她转身走到卧室前,一边推开门一边说:“没事了,姬遥莘已经把——”
苏箬呆住了,她看见孔桦站在卧室中间,一副被刑讯的样子,满脸都是血,头发湿透了,几绺正粘在额头上,极度惊恐地望着卧室的一面墙,虽然那墙上什么都没有。
“不是!我不是外国特务!也不是反|革|命!”孔桦几乎是对那面墙尖叫出这句话的。苏箬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她清楚这是孔桦依然被曾经的梦魇所困扰,她犹豫着要不要冲上去抽孔桦两巴掌把他抽醒。
万幸的是,门忽然被咚咚敲响了,一定是姬遥莘来了。只要姬遥莘过来,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苏箬没再去管孔桦,转身匆匆穿过客厅准备开门。大概是忽然间福至心灵,苏箬没有着急去拧开门锁,而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了一眼。
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
怎么会?苏箬咬住了嘴唇,身后卧室里还传来孔桦大喊大叫的声音,但苏箬却无暇顾及他在喊些什么。如果是姬遥莘敲门,她断然不会敲一下就跑跟苏箬玩躲猫猫,娜娜差不多才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娜娜?
客厅里的灯忽明忽暗,而且闪烁频率越发高了,甚至下一秒灯管都有可能因此而爆裂。苏箬的声音发抖,但是她相信她的音量足以让门外的人听见:“姬遥莘?是你吗?还是……娜娜?”
没有回答,苏箬只能听见孔桦在卧室里喊叫的声音变成了哀鸣一般的哽咽,她的手心里全都是汗。
猫眼中所能看到的走廊底部,忽然出现了一排军绿色的帽子;下一秒钟,一排戴着帽子腐烂的头颅跃入苏箬的视线,就像那些鬼刚才本来是蹲下的,又一点一点站起来那样,出现在走廊之中——而它们这回,和苏箬只相隔一扇门。
苏箬大叫一声向后退去,脚下一软,坐到了地上。随后,疯狂地砸门声响了起来,盖过了孔桦在卧室里的动静。
第27章杀死白桦树(3-7)
苏箬后退了两步,坐倒在地上,双手按着地板,掌心感觉到地板的冰凉。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搬起什么家具将家门堵住,防止那些鬼真的把门一脚踹开,可是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正在发软。
为什么这群鬼不按常理出牌,今天直接就走正门了?这门板看起来也很不结实的样子,估计几下就会被砸烂,到那时候她把人民币扔出去能起作用吗……砸门和孔桦喊叫的声音都足以让苏箬六神无主,她一步步往后退着,姬遥莘在哪里?鞭炮又在哪里?
就在苏箬还在极度恐慌中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动静忽然完全消失了,孔桦也不在卧室喊叫了,世界瞬间又回归了平静,客厅的灯不再闪烁,好端端地亮着,就好像它从来都没有出过问题一样。苏箬听见孔桦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听见隔壁家的房门不安地打开一条缝,好像是邻居那个女人正在往外窥视。
苏箬扶着墙站起来,有些不敢透过猫眼去看外面的情况,直到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敲门的人很温柔,只敲了两下,门那边传来姬遥莘压低的声音:“苏箬,别怕,是我。”
苏箬打开门,她觉得按照电影里的情节,她应该扑过去给姬遥莘一个很大的拥抱才对,然而又觉得尴尬,胳膊伸到一半又僵在了半空中。
“没事了,”姬遥莘走进来,顺手将身后的门关上,身后的走廊空空荡荡,“苏箬,我回来了。”
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也许是等着苏箬问她问题,但是苏箬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望着姬遥莘美丽的脸,突然感觉到这个人十分陌生。每一次都是在恰恰刚好的时候姬遥莘出现在她面前,太刚好了……从山难时就这样,每一次在苏箬遭遇危险,感觉到极度恐惧的时候,姬遥莘都会适时地从天而降。
苏箬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姬遥莘从来都没有离开她太远,总是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在雪山时,她掉入了那个石缝中,姬遥莘说返回小屋拿登山绳救她,她往返花了很短的时间,苏箬曾因此而起过疑心。现在这个猜想越发成形了,姬遥莘根本就没有返回小屋,而是就守在附近,让苏箬在黑暗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苏箬甚至能想象得到,在白雪覆盖的漂砾滩上,姬遥莘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等待,脸上或许还带着嘲讽的冷笑,风从遥远的山坡上吹下来,将她的长发撩起来……她也能想象得到,在吴德搞出来的幻境城市中,姬遥莘沿着河畔往前走,远远看着苏箬在水中挣扎……每一次这样的突然出现,姬遥莘的脸色好像都会变得很好,她到底是“什么”,或者是她到底靠什么补给的?苏箬没有见过姬遥莘吃东西,她只需要将食物凑到鼻端去嗅就足够了。
就算是鬼,应该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的变化形态吧,姬遥莘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了保护自己吗?可看样子又不是……
一种矛盾的挣扎又出现在苏箬的心中,让她十分痛苦。从感情上来说,苏箬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姬遥莘,她当然希望姬遥莘是完全值得信任的,可是姬遥莘确实瞒了她很多事,让苏箬此时此刻不知道姬遥莘是敌是友。
“苏箬,你怎么了?”姬遥莘察觉到苏箬情绪有些奇怪,她回过头看了苏箬一眼。姬遥莘的面颊果然呈现非常健康的粉红色,就算再昂贵的胭脂也无法涂抹出那样的效果,苏箬的心又往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