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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江盛照常去森林深处找裴无寄。
月光皎洁如水,男人正坐在火堆边烤着一只兔子。
兔皮酥脆,兔肉上滋滋地冒着油,一时间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江盛不禁咽了咽口水,看着男人的动作总觉得那手法有些熟悉。
兔子烤熟了,裴无寄把它取下来拆分好,放在干净的盘子里递给江盛。
他瞄向江盛身后,一缕鬼气猝然爆射而出,“唰”的一下就把尾随而来的小纸人毁得渣都不剩,“江江,我们可能被看到了。”
江盛已经捏着一只兔腿啃上了,不以为意道:“没关系。”
出村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东西跟在后面,毕竟主角四人这几天吃清汤寡水都一脸菜色了,唯独他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没有人起疑才怪。
他说没关系裴无寄便不再多想,就如同他不问江盛为什么只在晚上偷偷来见他。江盛的行事有他的理由,而他只要确保他安全就好。
虽然……也会心有不甘。
厉鬼不需要进食,裴无寄坐在青年身旁安静地看他吃。
烤兔并没有放太多调料,但胜在肉质鲜美柔嫩,因此也极为适口。兔子不大,江盛一人吃完了一整只,他舔了舔唇,觉得这味道好像也很熟悉。
裴无寄打湿了手帕给他擦手擦嘴,从兜里摸出几个小果子让江盛解腻。
果子酸酸甜甜的,江盛咬了一口,好奇道:“又是水囊又是盘子,你从哪弄来这些东西的?”
裴无寄笑了一下:“山下那一片被雾笼罩的地区曾经是个繁华的小镇,现在那里面的东西都归我所有。”
雾气所在之处其实就是厉鬼鬼域,一般人会因为鬼域的影响而下意识忽视掉那些地方的存在。江盛把果子全部吃完,嘴里一片甘甜,“可我们进来之后怎么没见到过小镇?”
“我把它们全部封锁了,所以你们实际上没靠近过。”裴无寄垂了垂眼,“你想看我就带你去。”
江盛摇头:“我就随口一问。”
“一百多年前的老旧东西,不看也罢,”裴无寄在他唇边亲了亲,低声问,“天天住在这山里,江江会无聊吗?”
江盛现在的哄人技巧已经炉火纯青,他摸了摸男人的寸头,笑容并不刻意,“有你在我怎么会无聊,少想些有的没的。”
他这话确实是真心,有爱人在身边,住哪都无所谓。
裴无寄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
江盛微讶,下一瞬男人的躯体霎时化作一团浓密黑气,片刻后一只鬼气凝练而成的黑虎出现在原地。
眼前的老虎硕大无朋,身长足有三米多,高一米多,连尾巴也至少是一米长,这样巨大的体型在老虎中可不多见。
更奇怪的是,这只老虎通体漆黑,其上有棕黄色的横纹,肤色与正常老虎完全颠倒。它四肢健壮,站在那压迫力十足,可威武是威武,但那漆黑的底色配上猩红的兽瞳,看起来不像百兽之王,反而像是从地府里逃脱的凶恶邪兽。
鬼虎这罕见的外形和裴无寄人身的样貌倒有着如出一辙的奇诡之感。
江盛惊奇不已:“阿裴?你、你怎么还能变成老虎的样子?”
按理说,鬼气只能模拟自己的身躯啊。
黑色的鬼虎走过来蹭了蹭他的手,逸散的鬼气在半空中拼成一句话。
[江江,我现在说不了话。]
倒真是像只兽了,江盛挑了挑眉,撸了一把圆溜溜的虎头。
鬼虎低头轻轻撞了撞他的小腿,尾巴往背上甩了甩,示意他坐上去。
这只虎的体温也是冰冷冷的,但因为隔着厚实的毛发而减轻了寒意。粗硬的虎毛摸起来手感却还不错,江盛跨上它结实的脊背,挠了挠它的后脖颈,“这是要去哪儿?”
[带你去玩。]
鬼虎健壮有力的四肢跑动起来时矫健而又快速,江盛双手搭住它的肩颈,压低了身体伏在它背上减轻颠簸的幅度,春夜的晚风从身侧呼啸而过,山景缩略在跳跃的虎掌之间。
青翠山涧下潺潺流动的清澈溪水、深山密林中静静生长的参天古木、僻远幽谷里春意盎然的灿漫百花……月色下,英俊帅气的青年骑在威风凛凛的猛虎上朗声欢笑,再美的风景都沦为他们的陪衬。
鬼虎的速度很快,几乎带他看遍了这山上秀丽的风景,最后载着江盛停在山巅上。
踏春般的游玩让江盛欢畅至极,他出了点微汗,懒散地圈着黑虎的脖子撸他的毛发。下一秒身下的鬼虎化作人形,裴无寄仰面抱住青年的腰,将他后颈一压吻了上去。
两条舌头激烈地交缠在一起,冰冷与火热混合着同样的渴求。肌肤之亲安抚住了躁动的情愫,亲吻缓缓变得情意绵绵。
裴无寄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松了松,眼中的深情像是要溢出来:“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
山巅上草木葱茏,夜幕上星子闪烁,江盛压着裴无寄在他脸上啄吻,笑意盈盈地问:“能骑
', ' ')('老虎那可太威风了,阿裴,你还没和我说为什么能变成那样呢。难不成你还是只妖怪吗?”
“我生前确实是人,”裴无寄温柔地看着他,伸手摘下他头上的一片草叶,“它吃了我,我又吞噬了它,自此之后它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江盛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漆黑的鹰眸里陡然射出锐光:“你说什么?!是它杀了你?!”
裴无寄轻声哄他:“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江江不要放在心上。”
“你是要气死我吗?!用害死你的老虎的身体在我眼前乱晃?!”他刚刚还觉得可爱霸气的鬼虎突然之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江盛怒火攻心,简直不明白裴无寄怎么这么心大,“你、你放开我!”
“不要,别生气好不好江江?你听我解释,”裴无寄紧紧圈住他,翻过身将他压在身下,“它本不是我的对手,严格来说,算不上是它害死了我。它的灵魂已经被我绞杀,我只是得到了能够用鬼气重塑两具身体的能力而已。况且,老虎形态的我能力也更为强大。”
江盛心中一时间难以接受,面色难看极了:“但它毕竟是……”
“江江不要生气,‘它’已经死了,现在那是我的身体。”裴无寄印上他的唇和他接吻,用攻入的舌头搅乱他的思绪。
“唔!唔唔!”
江盛不悦地推拒,然而男人的舌头却无赖似的缠着他不放,腰上的手也钢箍一般紧紧锁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肺里的氧气很快消耗掉了,江盛被他亲得晕头转向两眼发黑,饶是再生气也没了发作的心情。
唇分后,江盛大口喘着气,嗔怒地瞪了男人一眼。
裴无寄好声好气地告饶,小狗似的用脸蹭着他的脸。
江盛被他磨得简直没脾气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为了避免扫兴,和裴无寄待在一起的时候江盛总是不提及他生前的事情,但现在既然已经起了头……
江盛抿了抿唇:“所以,是谁害死了你?”
青年表情镇定,眼底却翻涌着冰冷的仇恨,好像下一秒就要去把伤害了他的人挫骨扬灰。江盛越是表露出对他的在意,裴无寄就越对他爱若痴狂,但他终究还是不愿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要他的江江开开心心的。
裴无寄拨了拨青年的眼睫,轻松道:“都过去了,江江。”
暗红眼眸中透出的情绪温柔而又固执,江盛定定望了他一会儿,侧头撇撇嘴,“算了,你不说我也会自己弄清楚。”
裴无寄怜惜地吻了吻他的额角,怕他被压得不舒服,于是再一翻身自己垫在了下面。
像是被那个吻击中了内心的脆弱之处,江盛倏然抱紧了他,沉默地把头埋在裴无寄的胸口。
温热的脸触到了冰凉的皮肤,江盛这才想起来裴无寄还没穿衣服。望着身下的裸男,莫名的滑稽感令江盛笑了一下,态度骤然软化下来,“你看看你,光天化日之下,真是伤风败俗。”
裴无寄迷恋地看着他的笑容,回道:“反正待会儿也要送你回去,穿了也白穿。”
“厚脸皮,”江盛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阿裴,你的鬼核在哪?”
“在脑袋里,”裴无寄也伸手戳了戳江盛的脸,“江江想要吗?”
他不问江盛为什么会知道鬼核,也不问他为什么要问。男人脸上温顺的表情像是如果江盛想要,他就马上会掏出来给他,丝毫不在意鬼核对于厉鬼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傻死了,我才不要。”江盛的眼神温柔似水,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我那些朋友都是天师,阿裴要小心别受伤了。”
裴无寄头一仰把他的手指咬在嘴里舔舐:“嗯,我会的。”
江盛调皮地夹了夹他的舌头,这才抽出手。
暗红的瞳中染上一点欲望,裴无寄小声说:“江江……哪天和我用兽形做一次好不好?”
江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裴无寄身体抖了抖,赶紧打消心里那点恶劣糟糕的念头:“没、没什么。”
江盛坐起身,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最好没有。”
开玩笑,和厉鬼做爱都够重口了,让他和老虎做?怎么可能!
兽交那根本都超出人类的范畴了好不好,亏这人也想得出。
裴无寄微微红了脸,“咳……江江,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天色已经不再是最深沉的状态,他回去也还需要一些睡眠时间,江盛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好吧。”
真的好想和阿裴一起看一场完整的日出啊,这里的这些麻烦事还是早点解决掉好了。
高大的男人化身为黑色的猛兽,凶恶的虎头却小狗似的在青年身上到处乱蹭。
江盛低头看着它,表情有些复杂。
鬼虎顶了顶他的手,睁着一双红红的兽瞳望着他轻声叫了叫。那叫声短促而又低沉,圆溜溜的兽
', ' ')('瞳里流露出人性化的情绪。
撇去其他不说,这家伙还挺可爱的,远远看上去特别像只加大号的玳瑁猫。
江盛俯身敲了敲它毛茸茸的脑袋,表情缓和,“好吧好吧,原谅你了。”
只要这躯壳里装着的是爱人的灵魂……其余的那便都无所谓了。
一人一虎和好如初,高高兴兴地回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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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齐心协力探索了几天,却再没从裴家村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每一位村民都嘴硬得很,除了反复说厉鬼害死了好多人之外,其他的什么也不提。
眼下的破局之法唯有进入祠堂一探究竟,反正村里的阵法也在逐日磨损,迟早会消解殆尽。
使用了一个能够临时充当保护罩的法器护住村落,宋元临选在了正午阳气最足的时候开展行动,那个时间村民们大多都在吃午饭,赶过来也没那么快。
出发前宋元临再次嘱咐:“阵破后动静很大,我们要在村民们过来之前调查完祠堂。也不知道那金刚罩能挡住厉鬼多久,大家一定要小心提防。”
虽然江盛是普通人,但也跟着一起过去了。因为原身是纯阳体质,纯阳之血能够大幅度增加法器的效果,考虑到他或许能起到作用,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宋元临便把他也带上了。
祠堂外静悄悄的,周围没有人影。
他们四人给他望风,宋元临安心地祭出法器,怒喝一声用灵力震碎了祠堂外的结界,也打破了阵眼。这阵法对厉鬼来说难以攻破,但对于天师却很容易。
阵破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祠堂外包括村子里的所有黄符都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快!快进去!”
匡拓冲上前一把拧断了祠堂大门的门锁,五个人急匆匆地鱼贯而入。
年代久远的祠堂里灰尘很多,像是也从没有人来打扫过。出乎意料的是,祠堂里面的摆设和正常的祠堂别无二致,甚至因为常年无人供奉的缘故而显得清冷冷空荡荡的。
五个人皆是一愣。
香案供桌上没有排位也没有什么祭品,只有一张落满了灰尘的小碟,碟子正中压着一枚翠色的平安扣。
像是有什么玄妙的预感,江盛忽然伸手向那枚平安扣摸去。逐渐触及翠玉的一瞬间,他的意识陡然沉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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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身体如同被封在一个无形的容器里,一丝一毫也无法动弹,江盛只能直直地看向前方。
最糟糕的是,脑海里的系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所有的问话都没有回应。
就在江盛沉着脸思索对策之时,前方的白雾忽然散去,一片繁荣的小镇夜景出现在眼帘之中。
……
一百年前的曲水镇繁华至极,黄包车载着富家公子小姐们来来去去。逛夜市的男女多半成群结队,衣着上东西混合,有穿长袍马褂的,也有穿西装戴眼镜的,个个时髦得很。
而位于曲水镇中的一方奢华宅院里,却有不少人惊声惨叫。
刚诞生的婴儿随意裹着绸布被扔在小床上,白皙幼嫩的皮肤上那一块块黑色斑纹格外可怖。
“啊呀这,这这,老婆子我接生这么久可从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孩子,真是吓死人了哟。”
“呜呜德海,我怎么会生了个怪物……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呜呜……”
“你还有脸哭?!说!你这贱人是不是在外面给我戴绿帽子了!”
“我没有我没有……呜呜……”
婴儿放声大哭起来,所有人望着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惊恐和厌恶。
……
“陈医生,当初可是你说我夫人这胎非生不可的,你看看这生出来了个什么怪物?!”裴德海怒气冲冲。
陈医生觑着睡熟的婴儿,稍稍走远了一点:“尊夫人身体不好,若是引产,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子嗣。您先别急着生气,这可不是一件坏事。尊夫人幼时中过毒,这婴孩应该是把尊夫人体内的余毒都吸收了,所以才长得如此畸形。我刚刚去为尊夫人检查过,她现在身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再次受孕也容易,下一胎必定是个健康孩子。”
裴德海大喜过望:“好好好!”
……
“德海,我们别管他了,这怪物让我们丢了多少脸啊,现在我们都已经有玉儿了。”
“夫人说的是,天天看着实在是晦气。”
三岁的幼儿高烧不断,裴德海心烦意乱,抱起孩子就要丢进山里。
路过曲水镇的一位僧人恰好撞见这一幕,连忙阻拦:“这位施主,万万不可!”
裴德海见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勉强停下脚步:“不知您有何指教?”
他抖开幼童的衣服给他看那丑陋渗人的皮肤:“有大师帮我算过,这孽子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全家,我没杀了他都算仁慈!您若是想要,这孩子送你。”
僧人瞧着那孩子的模样
', ' ')('也惊了,半晌道:“阿弥陀佛,命该如此,贫僧也无力施救……不知这孩子可曾取名?”
裴德海皱眉:“无寄,无依无靠无所寄托,大师说这样可以减轻亲缘。”
僧人长叹一声:“施主听我一劝,不要在此时将他遗弃,这么小的孩子肯定会死在山里,施主岂非平添杀孽?若是实在生厌,好生教养照顾到他十四岁再将其驱赶,也算全了亲子缘分。”
裴德海是经商之人,对他所说的杀孽心怀顾忌,最终还是把孩子抱回了家。
……
裴无寄也是命大,在全家人的冷眼冷待下竟然真的活过了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却比十岁的孩童还要孱弱,棕褐色的皮肤上交错着许多黑色色块。
十四岁生辰一过,少年就被赶出了家门,并被告知已经被逐出家谱。
他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往来的路人都嫌恶地看着他,连几岁的孩子都对他口出恶言,甚至还有不少失意的人揍他泄愤。
少年在曲水镇几乎是人人喊打人人叫骂,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就算有没对他动过手的人,私底下也是极其瞧不起他,遇到晦气的事情也会在心里骂他,认为是他给曲水镇带来了霉运。
裴德海一家自认为仁至义尽,见此景象也不闻不问,反而贴出告示宣布他们与裴无寄毫无关系。
可他们没想过,那十四年的悲惨生活又怎么能算是好生照顾。
十四年里,少年没吃过热饭饱饭,没读过书大字不识,没人教过他什么,他也什么都不懂,只在长年累月的唾骂声中才知道自己是被讨厌的。
整个曲水镇,没有人对他心怀善意。
……
少年什么也不会,没有店铺愿意招他做工。为了活下去,他朝码头的管理人下跪,以不要工钱的条件换来一份包吃包住的差事。
他开始在码头上帮忙卸货,做搬运重物这类最苦的工作。
少年十五岁的身体比十四岁时还要瘦弱,那些货物甚至都比他重。
他咬着牙搬起那些沉重的木箱,腰背都压弯了。
深更半夜的曲水边常常会站着一个伶仃的身影,那双乌黑的眼睛里空寂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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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画面如同毒药一般,疼得江盛肝肠寸断。
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流了满面,江盛红肿着眼睛,抖若筛糠。
嗯……?
等等,他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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