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隐幽而静谧,有如梦幻的剪影,看不出有几分真实。空气中浮散着江南特有的草木湿润的气息,还有着一种令李安然也无法把握的情绪。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挑着担子,穿过巷子,在高声而寂寥地叫卖。三三两两行人的身影,偶尔还有鸡鸣狗吠的声音。一切都很真实,但一切都在走向未知。
李安然很少遇到这种情绪,仿佛可以把握,可转瞬间在指间流走。心在莫名其妙地不安,一种接近神秘的预感。仿佛听到命运的脚步,却在不自觉间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李安然一向很自信,面对他也无法把握的东西,他只有站在那里若有若无地浅笑。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真实得接近虚空,荒芜却似有一种暗含鬼魅的艳丽。李安然叹了一口气。
江南白家。
那是一场迄今没有答案的怨恨。去年白家的人不惜全部自毁来杀他和若萱。不共戴天,飞蛾扑火。他们有多勇敢,多惨烈,足以说明这场仇恨有多深,有多么不可化解。
那曾经的院落仍在。就在十四年前,若萱出生那天,三月二十八,江南名医白梦鹤暴死在菲虹山庄街头,而他全家上下,包括老弱妇孺三十二口人,一夕死绝。
李安然伫立在幽暗的言烟雨里,也觉得心是涩涩的。
如此惨无人道。他不相信那是自己爹爹做的,可是,白家的人相信。
不是爹爹,又会是谁呢?白家世代行医,救死扶伤,没有一个仇人,除了菲虹山庄。
李安然惟有沉默。
天色完全幽暗下来。远处几点微弱的光,白宅附近只有荒芜。这里白天都少有人走,何况是黑漆漆的夜里。
有人说宅子里有厉鬼。三十二条人命,怨气太重,生人不能接近。
李安然不怕鬼,可他还是犹疑着,不知该怎么踏进这所宅子。毕竟,当年由于恐怖,是由官府派人整理的尸体,一一安葬。曾经有十年时间,李长虹为了洗清嫌疑,动遍了脑筋,请了不少高人,也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据说,受害人的伤口都非常一致,一剑毙命,只在咽喉处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速度快得可怕,因为三十二个人似乎都没人挣扎,保留着生前的一切姿式。有人在扫地,有人在喝茶,据说白梦鹤的大儿媳正在给两岁的小少爷喂奶,脸上还带着 慈祥的微笑,而那个小孩,似乎还在吮吸。
没有任何慌乱,邻居也没听到任何一声惊叫。瞬间用剑杀人并不可怕,可关键是瞬间用剑杀死三十二人而不留声息,这实在太可怕了。
这种手法,空前绝后。特征虽然明显,可凶手杳无可寻。
这根本就像是不可能的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做这件事的人。
可是,这是真的。
李安然还是推开了那尘封已久的门。门没锁。久积的尘灰扑簌簌地落。
天正烟雨,空庭寂寥,长满野草。
李安然踏进去掩上门,一步步上前,在中庭站定,然后,他看见丛生的野草见,正开着几朵小白花。
他无语,悲情肃穆。从衣袖间拿出一叠冥纸,点燃,那叠冥纸遂在细细的烟雨里面燃烧。
李安然将一壶酒洒在地上,祭拜十四年前一夕死尽的亡魂。
却听见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以为白家的三十二位亡魂,会要你李安然的钱,会喝你李安然的酒吗?”
李安然站定,带着浅淡的笑,回头对后面人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
后面的年轻人在笑,“用脚趾头想想他们也是不愿意。”
李安然也笑。
那位年轻人正是李安然的结拜三弟邱枫染。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白衣,身长,目俊,唇冷峭,即便在笑,也散发着淡淡的空绝与冷傲,不染纤尘,令人不敢接近。
暗夜里,屋影的荒草间,传来了低沉而雄浑的吟唱,“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伴着歌声,从暗影中走来了一个披发高大的黑衣人。李安然笑骂道,“你个楚狂!今天怎么不唱楚辞,唱起杜牧来了!”
黑衣人伸了个懒腰,不羁地抓了抓衣领间的痒,高声道,“二哥你知道我叫楚狂,却忘了我原本姓杜的!说不定我还是杜牧的后人!”
李安然笑道,“你们要和我见面,也该选个雅致点的地方,在这个黑漆漆的鬼宅,也不怕打扰亡魂吗?”
楚狂啐道,“我呸!人死了十四年,骨头都该化成灰了,早就投胎转世去了,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就二哥你俗!什么烧纸祭酒的,你也学那些世间人来骗鬼了!”
邱枫染迎着烟雨,浅笑道,“是老四超凡脱俗,偏选这个鬼宅来展示一下他的与众不同和名士风流!以后就不要叫他楚狂,改叫楚鬼吧!”
楚狂突然凑近前,对邱枫染道,“三哥!我刚刚在身上抓了个虱子,放到你衣服上去了!”
邱枫染一下子惊跳得远远的,楚狂仰面纵声大笑。
李安然摇头苦笑。楚狂一把抓住李安然的手道,“行了别在这儿骗那些死鬼了!我本来打算就在这宅子里面咱们把酒言欢,可他们死不同意!大哥在望月楼摆好了筵席,有美食、美酒还有美人,正等着我们接你去呢!”
邱枫染抖落了半天的衣襟,嫌恶地离楚狂远远的。楚狂偷笑道,“三哥放心!虱子到了你的身上也是世界上最干净的虱子!”
邱枫染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休要再招我!”
楚狂拉了李安然大踏步就走,一脚踹开门去,长发飞飘,在细雨中高歌,“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邱枫染回头望了一眼烧尽的纸灰,远远地跟在后面。这世界上,怕是只有楚狂,敢弄脏他的衣服,挑战他的极限。
望月楼里灯火辉煌。
杭州到底是繁华的,繁华的街市,繁华的夜。
付清流在雅间已叫好了酒菜,听到远远传来的高歌声,就知道他们已经来了。李安然进去和付清流问候寒暄,三人坐定,付清流奇怪道,“三弟呢?三弟怎么没来?”
李安然道,“楚狂又闯祸,老毛病又犯了。三弟去洗漱更衣去了,稍后就来。”
楚狂已仰脖喝了满满一大杯酒,敞怀坐靠在椅子上,带着盈盈的笑,说道,“三哥遇见我真是倒霉。躲着躲着,他这一天已经换了三身衣服了!幸亏他衣服多,要是我,怕是只有赤身裸体在街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