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停当后,他才拉着岳璃去了书房,听她细细讲这一日一夜在城中的经历。
听到纥石烈志宁竟打算用大宋将士的人头来作为震撼徐州百姓之用,悲愤之情涌上心头,方靖远简直对那些个开门揖盗的蠢货恨到了极点,若不是他们当时就已被金兵斩杀,在城门口被成千上万的金人铁蹄践踏成肉泥,死得不能再死,他都行将这些人鞭尸扬灰,都无法一解心头之狠。
就因为那几个蠢货,累得成千上万的将士惨死,多少无辜百姓受苦。
岳璃哽咽着说道:“原本……原本他们还能活到今日,才会被金人斩首。可我……我不忍……我看到他求我,求我帮他们了断……是我放的火,是我杀了他们……我闭上眼,都能看到他们身上的血,还有火……”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这一日一夜,要照顾赵不弥,要逃出徐州城,要跟方靖远会合,要赶回海州,一口气压在心底,不敢说,不敢触碰,憋得那口血一直闷在喉间,直至此刻,才能对他说出来,也只有当着他的面,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方靖远叹口气,拿了块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去她嘴角的血渍,又递给她一杯温热的茶水。
“先漱漱口,清清嘴里的血气。想哭就哭好了,在我这儿,不用怕丢脸。”
岳璃抿抿唇,直到此刻,才能感觉到嘴唇干裂的痛楚,温热的茶水流过唇间,在口中转了几圈,带走那股让人难受的血腥味,方靖远已递了个水盆过来。
“吐这里面就行,千万别咽下去,那就漱口用的。”
岳璃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哪怕定亲之后,这种举动在他面前,仍是让她感觉十分不好意思,头都几乎抬不起来。
“谢谢。”
“跟我就不用客气了。”方靖远习惯性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却发觉她换了女子发髻后这样会搞坏了人间的发型,只得无奈地轻轻拂过,说道:“我早跟你说过,我可不喜欢什么举案齐眉的说法,客客气气的,只会让我觉得你把我当外人了。阿璃,这事儿不怪你,换了是谁在那个时候,不会比你做的更好。”
“可我……我若是能再强一点,若是能救出他们,就不会……”
“你还想多强?”方靖远叹道:“人力有极限,你又不是超人,也不是神仙。要怪,只能怪那些出卖他们的蠢货,怪那些折辱残害他们的金兵,如果你没有动手,他们只会被剥夺最后尊严,受尽酷刑后被当众斩首,甚至……连人头都会被拿去筑城京观,还警告我们这些胆敢反抗和夺回属于我们自己土地的人。”
“京观……”岳璃打了个冷颤。
她听阿爹说过,当年汴京沦陷,死伤无数,金人将皇宫付诸一炬后,还将当时守城将士的人头斩落,堆筑城塔,称之为京观,极近羞辱之能。后来金兵撤走后,不知何时被人暗中焚毁,方才让这些烈士的头颅入土为安。
可那些冤魂留下的记忆,让每个见过听过的人,都不寒而栗,只要提起这两个字,便如噩梦一般。
时隔三十多年,难道又要出现同样的场面?
“我虽烧了府衙,可他们……他们会不会再拿其他人开刀?”
方靖远面色一冷,说道:“不会了,你们出城前,我已安排人送了封信给纥石烈志宁,以沂州俘获的金兵与他交换俘虏。他若不想金国皇帝对他再生忌惮,就得把这些人换回去。”
岳璃一怔,忽地握起了拳头,后悔地说道:“那……若我没有放火,他们是不是也能被换回来?”
方靖远摇摇头,说道:“那些人……是他故意留下杀鸡儆猴,让徐州百姓不敢再接受我们招揽,甚至给他做走狗……为虎作伥的那些伥鬼,都是这么来的。哪怕被欺压的再狠,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就不惜为虎作伥,去欺骗和坑害其他人,来替自己受苦。”
“更何况,那些里,很多人就生在金国统治时期,根本不知宋人和金人的区别,民心教化,非一日之功啊!”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接手海州后,除了开扩商路,修城筑城之外,就开办了不少学校,一则是为了让那些流民和当地住户学到手艺,无论男女都能自食其力,二则就是为了开启民智,教化民心,让他们懂得何为礼义廉耻,何为家国忠孝。
仓廪实而知礼节,那些一直被当做奴隶养大的人,又岂会懂得有国才有家,有国才能挺直腰板做人,而不是做狗的道理。
岳璃听他一番开解之后,好歹吐出胸口淤血,大哭一场,也纾解了些许压抑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方靖远就赶紧将厨房送来的蔬菜粥递给了她。
“来,趁热喝点粥,你刚吐了些血,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喝点粥去泡个澡,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话毫不避讳,岳璃却红了脸,只“嗯”了一声就埋头喝粥。
方靖远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耳朵都红了,方才醒悟自己似乎又说到了某些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过分亲密的隐私问题,摸摸自己的鼻子,轻咳了一声,说道:“那你慢慢吃,完事自己休息,我……我去看看赵使君和九郎。”
说罢,他也不等岳璃开口,就起身离开了书房,出门之时,请人找了大食堂那边的云娘来照顾岳璃,自己则换了身衣服就去医学院探望病号。
没注意到,离开时的他,自己的耳尖也是微微泛红的。
一到医学院里,霍千钧看到他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扑上来将他拉进里间去,“你总算来了,你快跟阿弥说,我真没骗他。”
方靖远白了他一眼,“你说什么了他不肯信你?你怎么不反省一下,为什么在他那里会毫无信誉……”
“我那不是以前逗着他玩吗?”霍千钧干笑了两声,说道:“以前是跟他开玩笑这次可不是。可这孩子心思太重,总是不肯信我,唉……”
方靖远扶额,简直想把他踢到一边去,“你多大了?还没事欺负人家小孩子。阿弥?阿弥,你认得我吗?”
赵不弥正跪坐在病床前,半趴在床头,紧贴着赵士程的枕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家父亲,听到方靖远说话时,怏怏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认得,你是小方探花,阿爹让我叫你方叔叔。”
“真乖。”方靖远冲霍千钧使了个眼色,从桌上端起尚温热的粥,走到赵不弥身边,说道:“你阿爹现在病了需要休息,你过来吃点粥好不好?要不然,等你爹爹醒来,看到你饿瘦了的模样,一定会心疼的。阿弥是好孩子,一定不想让阿爹担心你,对吧?”
“嗯……”赵不弥犹豫地了一下,看看昏迷中的赵士程,又看看方靖远,终于站起身来,只是跪的时间太久,脚麻得踉跄了一下,霍千钧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抱起来,干脆抱着走到桌前坐下,说道:“看吧,你方叔叔也说你爹没事,你就老老实实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照看你爹,对不对?”
方靖远见他如此上心,倒也对他刮目相看,端着粥碗走了过去,放在赵不弥面前,问道:“阿弥是自己吃,还是让叔叔喂你?”
“我……我自己吃。”赵不弥小脸一红,伸手接过粥碗,“谢谢方叔叔,阿弥长大了,可以自己吃饭的。”
“真乖!”方靖远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小手抓起勺子,吃一小口,就转头看一眼赵士程,咽下去后,再吃一口,再回头去看,生怕自己因为吃饭而错过了阿爹清醒的时刻,那副又乖又萌又体贴的样子,简直让人心疼到极点。
霍千钧干脆去将整煲粥都端了过来,又拿了个碗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跟着赵不弥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道:“总算回来了,能吃点人吃的东西了。元泽,你可不知道,我前几天过的那是什么鬼日子——”
“就那干饼子,又馊又干,还拉嗓子,我吃一口下去,感觉自己简直像在吃狗食……不对,你那狗都比我吃的好!”
方靖远捂住眼,对他把自己跟狗比的模样,着实没眼看。
“行吧,等你休息好了,想吃什么,我请。”
霍千钧眼睛一亮,说道:“可不止我一个哦,还有阿弥。我可是答应过他,带他要吃遍海州所有好吃的食肆。喂,我听说临安十二正店的酒楼有三家都来海州开分店了,到时候,可得你请客哦!”
“请请请,只要你能吃得下,吃多少我都请你。”方靖远看着他瘦了一大圈的脸,褪去了昔日纨绔浪荡子的浮夸和青涩,在这一场场血与火的历练中,真正长成了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叹道:“这次是你受苦了。放心,你们受的这些罪,我一定会给你们找回来的。”
霍千钧鼻子一酸,一直强颜欢笑想化解赵不弥的惊惧和忧虑,到此刻听到他这么一说,忽然就忍不住泪意,放下了手中的碗,抹了把鼻子。
“好,我和你一起,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些在他身后倒下的兄弟的血,那些为了保护他们而牺牲的人,还有多少阵亡将士家人的泪,都要用那些敌人的血去偿还,用他们的头颅去祭奠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