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时他们分散逃走时,谁也没注意霍千钧带着赵士程逃往哪个方向,以他的野外求生能力和对城里的熟悉度,说不定就会先找个地方藏身,再设法去行刺那个金国将领。
霍千钧要是知道她所想,说不定还真会给她点个赞,这个思路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因为赵士程伤势严重,他本想带人进城偷点药材,结果遇上王大一家人收留了他们藏在地窖,才留在城外的村子里,有幸等到了方靖远的搜救。
而岳璃没找到赵士程和他的消息,却无意中找到了赵士程的儿子,赵不弥,小名阿弥的男孩当时藏在府衙一处水井的密室里。这里有条通往外城的密道,只有身为一府使君的方靖远和赵士程知道,这才是岳璃敢孤身进来打探情报的底气。
赵士程被人陷害裹挟出城时,他的心腹见势不妙,城门被破,到处一片混乱之际,便将阿弥藏在了井下密室中,自己引开了前来搜寻的金兵,一去不回。
阿弥在井下昏昏沉沉地等了三四天,都没等到有人回来,若不是密室里尚有食物和水袋,他早就熬不住了,而突然出现的岳璃先是吓了他一跳,继而就扑上去抱住了她。他在武学时就曾见过这个经常跟在小方探花身边的姐姐,阿爹说过,小方探花是他们家的恩人,若不是他骂醒了那个姓陆的糊涂虫,他阿娘的名声还会被人一直误会下去,那小方探花身边的姐姐,也一定不会是坏人。
当初带他来海州时,阿爹还说过,等过了年就把他送去海州,拜方探花为师,学些有用的东西。
他虽然自幼被父母娇宠惯养,却也受着严格的宗室教育,打小就学习各种礼仪,若是平时见到岳璃,绝不会如此冲动地扑上去抱人。可一个人单独在井下密室中被关了三天三夜,别说他还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都未必能受得了,所以才会在见到岳璃这个哪怕只有几面之缘的熟人时,也忍不住抱住她哭了起来。
还好岳璃下来时早有准备,已将外面通往水井的暗门关死,否则半夜三更的只听哭声不见人影,这府衙定会传出闹鬼的故事来。
等她问清楚阿弥在这里被关了三天,都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不禁后怕了好一阵。
幸亏他不知道出路,也没敢乱跑,老老实实地待在密室里哪儿也没去,否则但凡他出去,不论是从入口还是找到了出口,都容易留下痕迹被人发现,那不光是他自己要完,就连之后想来借用这个密室地道的人,都会成为金兵守株待兔的猎物。
他的乖巧,不光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保住了这条密道和岳璃的出路。
“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岳璃摸摸他的头,小心地给他擦去了眼泪,安慰道:“你阿爹已经安全了,等我们出去就可以见到他们了,阿弥是个又坚强又勇敢的好孩子,你阿爹知道了一顶会为你骄傲的。”
阿弥的小脸微微泛红,有些害羞,又忍不住问道:“是丁九叔让我在这里等着他的,阿弥如果跟姐姐走了,九叔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哪怕他等了许久,睡了醒醒了睡,饿了吃渴了喝的,仍是抱着赵丁九一定会回来接他的信念。
岳璃却知道,城破三日,赵丁九回不来的话,或许,永远都无法回来了,可她又不忍直接跟他这么说,“不怕,我们留个记号给你丁九叔,让他回来后直接去找我们,好不好?”
“呃……好吧!”想见阿爹的念头,终于胜过了一切,他也害怕会再次被一个人留在这里,只得乖乖地听话,“那姐姐要跟丁九叔说清楚我们去哪里了啊,要不然他会找不到我们的。”
“好。”岳璃见他如此乖巧听话,也松了口气。密室里准备了水袋和干粮,足够五六个人一月之用,他们只有两人,完全够用。而墙壁上的长明灯是用深海鱼油特制而成,点亮一盏便可常年不熄,既能够给地道照明,也能让人确保下面的空气足够呼吸之用,灯柱后有铜制的通气管通往地面,藏于极为隐蔽的角落,不光能保证下面的通气,还能借此窃听上方动静。
这处地道和密室都是在徐州建城时就已秘密挖掘的,是当年的营造司大匠亲自设计的图纸,徐州制置使督建完成后将图纸交还工部。汴京失守时,工部尚有人拼死抢救了一批图纸和善本,历经千辛万苦带去了临安。
在方靖远夺回徐州后,勘察府衙地形时,发现地面有空音传回,几经周折才找到这条暗道。赵士程赴任之前也拿到了徐州的图纸,两人对照之下,决定将此事秘而不宣,以免动摇军心,只告诉了身边极为亲近的心腹之人,以备不测。
当时方靖远只想着有备无患,同样要防备有人借此行刺,可没想到,徐州会那么快失守,这里反倒成了唯一的生路。
估算着时间,到了夜里,在离开之前,岳璃先从铜管听了半响上面的动静,以免出去时撞上巡查的金兵,却没想到,竟听到一个令人扼腕的坏消息。
明日午时,纥石烈志宁会在徐州府府衙门正堂前,当众处决一批不肯投降的宋军俘虏和曾经给宋军捐过钱粮的商人,听上面那些人所说,其中就有几个是在府衙抓到的带刀侍卫,品级还不低,正好杀了以儆效尤,让徐州城的百姓以后不敢再追随宋军。
徐州本就是四战之地,大宋若要北伐,必经此处,在这种大型战役之中,一城一地的得失,正如兵家胜败常事,可那些史书的记载中,一句胜败寻常事,根本无法说得清这胜败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的血肉成泥,白骨化灰。
原本金国占据此地就已三十多年,近两代人过去,现在的人还记得大宋,心怀故土的,并不算多,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汲汲营营于生计,求的是吃饱穿暖,不受欺凌,至于统治他们的是宋人还是金人,若非打仗,他们还真不一定知道,知道也不一定在意。
他们更在意的,是要收多少税,要征兵还是徭役,还能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活下去。
所以方靖远在夺回徐州城后,就先安顿民心,将流民安置在城外所开垦的荒地里,城内则打散入坊市之中,以免引起徐州城原住户的不满。他和赵士程想尽办法经营此地,将南北东西的陆路贸易都汇聚于此,就是想让徐州本地人也跟着获利的同时,归心于大宋。
能跟着大宋人过好日子的,谁还愿意去做金人的奴隶呢?
可惜,纥石烈志宁不是小说话本里的无脑反派,有勇有谋还会用间挑拨,利用了那些豪商猪队友,生生坑死了赵士程。
眼下……若是城中百姓和士绅商户们被纥石烈志宁如此血腥恐吓之后,只怕方靖远和赵士程这大半年的苦心经营,都彻底毁于一旦,就算宋军再夺回徐州,城中百姓也会因为害怕再次失守,而不敢与他们合作,甚至有可能会成为金国的奸细,在城中埋下新的隐患。
拉锯战里,这些人就是血肉磨盘中的炮灰,无论如何选择,为的是自己的生存,可同样也会葬送别人的生命。
理智告诉她,她必须带阿弥离开徐州,这场杀戮,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制止,她也救不出那些同僚和战友,贸然行事,不光要赔上自己的性命,还要搭上阿弥的性命。
可她能听到夜风中带来的哭声和痛苦的叫骂声,能闻到渗透土壤的血腥气味,能感受到体内有若实质般,澎湃的怒火,还有那些几乎无法压制的怒气,让她无法坐视不理,无法独善其身地离开。
“阿弥,你在这里等着姐姐,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好不好?”
阿弥迷惑地望着岳璃,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说,要带我一起出去的吗?”
岳璃叹口气,耐心地解释道:“我刚听到点消息,或许是你丁九叔遇到了麻烦,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来,带你去见你阿爹的。”
阿弥迟疑了一下,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她,“那……你一定要回来啊!”
岳璃用力地抱了他一下,“阿弥是小男子汉,自己要勇敢,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哪怕再不舍,阿弥还是放开了这个给予自己半日温暖和安全的姐姐,努力挺直了瘦小的身子,带着几分哽咽点点头,“阿弥会乖的,姐姐一定要快点回来啊!”
岳璃见不得他这般期盼的眼神,胡乱应了一声,就急忙从井内的暗门钻出去,反手关好这处暗门,小心地贴在井壁上听了好一会儿上面的动静,确定方圆百尺内无人,才双手撑着井壁,攀爬上去。
这口井位于府衙后花园之中,距离前面办公的府衙和居住的内宅都有一段距离,冬日花园凋敝,水井干涸,根本无人注意到此处的动静,岳璃打小练就的轻功,轻若灵猿,矫若脱兔,无声无息间,就潜入府衙后的大牢之外。
这里原本是关押那些作奸犯科的罪犯之地,如今却塞满了不肯低头的宋军将士,哪怕明日就是处决之时,这会儿仍有人在对他们毒打用刑,不知是想问出更多“情报”,还是想看着他们在酷刑下折腰求饶的模样。
有人在哭嚎,有人在怒骂,那腥臭味道从牢狱中散播出来,让整个府衙都笼罩在阴森的血腥气息中。
岳璃在府衙住过几日,也曾来过这里,很清楚这里的防御和暗桩所在,小心地避开这些地方后,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差点想要直接拔刀冲进去。
那些原本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一个个被金兵挑断了手筋脚筋,如同玩偶般被折磨蹂躏着,就算明日不当众处决他们,以他们现在的伤势,也根本活不了几日。这些金人,分明是要在徐州百姓面前立下一个最为血腥恐怖的模板,让他们心存恐惧,害怕宋军归来,彻底熄了归宋之心。
这一招,比屠灭一城的人,还要狠。
杀人不难,诛心最毒。
岳璃藏在一间牢房的天窗上,看着下面惨烈的场面,很努力地咬着牙,握紧了手,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可还是有几滴液体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角滑落出去,顺着下颌低落在天窗上,顺着那一点缝隙,落了下去。
下面的牢房里躺着好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岳璃已认不出他们谁是谁,只能看到其中一人忽然动了一下,原本侧着的脸转过来,仰面望向天窗,似乎透过那黑漆漆的窗口,能看到窗外的她。
那双猩红的眼望着她的方向,流下两行血泪,他张了张口,无声地说:
“杀了我……走……”
岳璃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想让自己再发出声响,拼命仰起头,让泪水倒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