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不肯认三十多年不见的卢娘子,也没法跟户部的官吏讲理,毕竟他们找了三十多年也没找到的房契和地契,就算造了假改在自己名下,现在落入官府手中,根本就没他们翻盘的机会。
再去找卢娘子时,卢娘子已根本不肯认他们。
“前日是你们亲口说,我并非你家主人,既是如此,今日又何必来求我?”
“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亏不亏心,问自己。”
“所幸皇恩浩荡,官家圣明,绝容不得那等背主私吞、数典忘祖的人安享富贵。”
“从今日起,就没有卢记布行,只有卢锦。”
方靖远看到卢娘子干脆利落地撵走了上门求情的昔日旧仆,抚掌大笑,对其他几位女子说道:“就得像卢娘子这般干脆利索!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既辱我在先,也休怪我欺他在后。你们可千万别心软,心软的,以后可做不了大事。”
几位娘子都深深地朝他行了一礼,在这三十多年的噩梦和地狱生涯中,谁能想到,她们还能回来,还能做事,做大事。
卢记的卢锦,转眼由参加省试的学子口口相传,卖遍了整个大宋,谁也想不出,到底是怎样心灵手巧的女子,如何纺线织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织造出如此之多的卢锦,物美价廉,远胜于以往的任何一种布料。
“心灵手巧的,女子?”
岳璃听到这个传闻,转头看看正在研究如何借用水力将这种织布机改进成半自动的水力织布机的方靖远,忍不住偷偷地笑了笑。
哪怕不是女子,先生的心灵手巧,也为这世间女子,保住了一片净土,让她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劳动独立生存,不必依附于任何人,不再被困于后宅和礼教之中,活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我会做香皂、织布机,我心灵手巧,但我不是女子。
小岳: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不会家务不会女红,我是女子。
编编盖的标签没错:天作之合!
注1:宋会要辑稿·选举·发解:“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
第七十四章 上善若水
其实织布机这种东西, 中国是鼻祖,早在几千年前,其他文明还在穿兽皮的时候, 中国人已经开始养蚕, 洗麻, 纺织各种布料, 由中原通往世界各国的商路最早被命名为丝绸之路, 也是这个原因。
然后从近现代开始, 机器时代的到来, 手工纺织的产量远远比不上工业化生产,昔日的出口国, 成了洋布的倾销市场, 后世很多民族工业一开始入手的, 就是从纺织业开始, 无他,衣食住行, 人可以在一个地方生活一辈子,却绝对少不了吃和穿。
消耗品的市场之大, 带动的消费力之强,是一般人所看不到的。
方靖远不是十项全能的超人, 他之所以想到从这里入手,是因为卢氏被昔日的管家和掌柜拒绝相认,还侵占了她的家产,他正好碰到卢记布行的人对那些养蚕女压价收购, 灵机一动之下,不光是收购了卢记原本农桑户的生丝和棉麻,还改进了织布机和印染机, 和卢氏一起研发出“卢锦”,接着这次省试的机会,一举成名不说,凭借几位娘子的手段,很快拿下了江南大半的纺织市场。
赚钱不是他的爱好,科研才是他的强项。
尤其是卢氏开办的纺织场和染坊,已经让他看到了后世工场的雏形。这些娘子们的才智和能力哪怕经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磨难后,依然不减当年,有些想法和经营理念,就连他也不得不佩服。
毕竟,超前的思维,有时候是优势,有时候却是劣势。
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享受过繁华也经历过苦难,才最懂得这个时代的人想要什么。
而他,只需要给她们提供最好的技术支援就行,其他的,她们都能够办得妥妥当当,压根不用他去费心。技术改进,才是一个理工男应该做的事,方博士对这种分工方式十分满意,既能够满足他偷懒的心,又能够发挥娘子们的长处和积极性,简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尤其是最近在家里,有娘子们变着花样改善伙食,他比起原来吃外卖就已经很享受的日子,又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只是最近来找他的商人着实太多,烦不胜烦之下,干脆把人都推给了户部的李尚书,反正招商的流程和配套的文件他都已经做好,还请辛大佬帮忙润色之后提交给赵昚,按照制式流程走下来,想要在招标过程中靠手段作弊的可能性被降到最低,让制度去管理,总好过完全靠人。
说到底,他是既懒又不愿费心,能逍遥时,就恨不得天天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能让他上心关心的,无非是感兴趣的那几样事和那几个人……刚想着,就看到了霍千钧冲进门来。他立刻扶额——这个总是不请自来还带一身麻烦的霍千钧一定得划掉名字!
“元泽,这次你非得帮我不可!”霍千钧一巴掌险些掀翻了竹制的摇椅,让方靖远忍不住送给他一对大大的白眼。“又怎么了?你不是临安城人见人怕的小霸王……花吗?怎么还用得着我帮忙?”
霍千钧没听清他故意含糊掉的“花”字,只是气恼地说道:“川府那边解送来的武举人,非说女子参考不合礼法,上书给礼部要求取缔阿璃和其他娘子们的参试资格,我跟他们理论……”
“没说过还是没打过?”
方靖远叹口气,武举在即,各地举子入京后,肯定少不了会有这种事,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让人生厌。
“我明日就得跟礼部进考场锁关,你今日来找我出面——你说,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愿意上书就上呗,要是不乐意跟女子共事,大可避而不见,甭来考试,现在唧唧歪歪地找人挑事,你以为,他们想干什么?”
“尤其是你,就像个爆竹,一点就着……傻不傻?”
霍千钧目瞪口呆,忽然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是啊,我差点就上了他们的当……我真没用!总是惹事,还帮不上忙,难怪你们上次去燕京都不告诉我……”
他越说越说丧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握着拳头锤了自己两下,“论文我比不上你,论武打不过阿璃,还冲动易怒,险些被人当枪使……”
“反省得挺到位,说明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方靖远喝了口茶,颇为满意今日的花茶口味,不知是哪位娘子受到他挑剔的口味影响,知道他不喜欢喝那种碾碎调味的茶汤,就用各种可入味的花果调配尝试,引得其他娘子们也跟着学起来,每日变着花样调配出各种口味的花果茶,今日这壶当是用了梅花和杏花,清新中带着几分初雪的寒意,格外败火清心,最适合这会儿喝。
“就没想想自己有什么长处?”
“有吗?”自打和方靖远“重归于好”,又认识了岳璃后,霍千钧每天被打击自信,被这些妖孽比得简直看不到自己半点长处,回家就被老爹各种教训,出去消遣一下还差点惹来麻烦,没心没肺如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
“没有吗?”方靖远叹口气,“那就自己挖掘一下,以前那么嚣张的气势怎么没了呢?你要真那么没用,出门别说是我兄弟。还有,你亲妹子霍小小报名参加武举你知道吗?”
“啊?小小也报名了?”霍千钧懵了,“不对啊,你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截止报名了啊!武学的五个名额里,也没她啊……”
“那应该是你老爹出面了。”方靖远瞥了他一眼,“反正你老爹手里的免试保举名额你也用不到。你那些庶弟也没一个想考武举的,给她也无妨。”
“可她要了也没用啊,这不是浪费吗?”霍千钧忧心忡忡地说道:“就她那小身板,能举起最轻的石锁吗?就算勉强过关,动起真刀真枪来,万一受伤怎么办?不行,我得去找她说说——”
“你若是阻止她,跟那些上书要求取消女子参试的人,又有何区别呢?”方靖远不紧不慢地说道:“官家既然已下旨准许女子参试,开考在即,你与其担心她受伤,不如教她怎么能过关拿下名次。”
“其实,只要她们能参与,就已经是一种胜利。”
方靖远也没想过一次武举就能彻底让大宋的女子翻身,制度的变革,不可能一蹴而就,然而只要给这令人窒息的礼教铁桶开个口子,让里面被束缚的女子有更多成长的机会和空间,那么,总有一日,她们会从温柔的溪水泉水,汇聚成海,如同钱江大潮一般,将那些阻挡她们前进的障碍统统冲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