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贵神速,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将我军出征的消息传出去。”俞云双抿了抿唇,“若是你想将齐王从四方会馆中解救出来,我可以助你,但是之后他会被送到哪里,我说得算。”
身后的卓印清久久未语,时间长到俞云双靠在他身上的背脊都开始隐隐发僵。只是那人显然比她更加沉得住气,自始至终就连呼吸都没有什么大的起伏。
“云双。”半晌之后,卓印清终于开口,口吻却出奇的平和,“你应当知道两国交战在即,以齐王议和使者的身份,除了回到彦国,否则无论呆在哪里他都会有危险。”
“到时候我会将他接到我的校场,对他礼遇有加。”俞云双攥着篦子的指尖因为用力,隐隐透出一抹葱白,篦子细密的木齿刮过柔软的长发,牵扯之间似是带来了一些不适,只是她的心思却没有放在这里,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梳理头发的动作,“看管他的人不会知道他的身份,即便有人猜了出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敢动齐王。”
“这几日你与齐王相谈甚欢,到头来还会忌惮他的身份。”卓印清按住了她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出了篦子,“而你手下的兵将与彦国历经多次生死之战,心中对于彦国人的偏见不在你之下,你当真以为你手底下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会吞得下那口气?”
“那你说如何?”卓印清的手便抚在她的发上,俞云双无法回头,便只能僵着脖子坐在杌子上,一字一顿道慢慢道,“将他放回彦国,好给彦帝通风报信?”
☆、第90章
俞云双说话时的语速微快,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冷凝。
“云双。”卓印清扶着俞云双的肩头弯下腰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低于俞云双,减少对她的压迫,口吻柔和道,“我是关心齐王的安危没错,却也容不得你有半分闪失。齐王这些日子频繁往来于长公主府,若是他从四方会馆中逃脱,今上头一个就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到时候今上若是没有在校场中搜出齐王还好,一旦发现齐王的行踪,即便不是你将他放回彦国,今上也会给你安上一个叛国的罪名,这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难道你认为我助你将齐王放回彦国去,便不是叛国了么?”俞云双淡淡道,“我不怕今上的怀疑,因为在他眼中,除非我将长公主令交与他,否则无论我做什么,都与谋逆无异。叛国与否,能下定论的人不是他俞云宸,而是我自己,放齐王回到彦国,我过不了自己这关。更何况裴钧为了我,到了现在还在前线的战场上没有回来,我又怎能为了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齐王,置裴钧的性命、置边关万万千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卓印清在听到“裴钧”二字的时候,背脊明显地僵硬了起来,连带着落在俞云双肩上的手也沉了许多。
俞云双显然也捕捉到了卓印清的不同寻常,却垂下眼帘继续道:“就像你不会用齐王的性命冒险,一定要送他回彦国一样,我也有不能妥协的事情,这是我的底线。”
“云双。”卓印清撤回了放在俞云双肩上的手,缓缓直起身来,“你即便不信齐王,也应该信我。”
“你教我如何信你?”俞云双亦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卓印清道,“于你来说,齐王与你血脉相连,同宗同族。于我来说,他却是一把活着的兵刃,指不定到了什么时候,便会成为横在我在意的人脖颈上的那把刀。我是没有你了解他,我也不敢去了解他,因为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话毕,俞云双口吻冷凝道:“齐王不可能回彦国,谁助他回去,便是我的敌人。”
卓印清与俞云双相处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到她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交谈,这不是在两人熟稔之后撤下的防备,而是在别人触犯了底线之后竖起的倒刺,这种时候不管是谁武逆她的意思,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刺出去。
虽然心中清楚知道俞云双指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裴钧,此刻就算将那人换成了宁国大军之中的张钧、王钧、李钧或者任何一人,俞云双都会不遗余力地去维护,但听到她将裴钧形容为“在意的人”,并且为了他毫不犹豫地全盘否决自己为她付出的所有……
卓印清阖了阖眼眸,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
两人各有各的坚持,今日再继续谈下去,难免会陷入僵局。卓印清在原地沉默了半晌,终是叹气道:“既然如此,齐王的事情便从长计议罢。”
说是从长计议,其实只是谁都无法让步。
俞云双嗯了一声,率先迈了步子,在越过卓印清时,曳地的云纹裙裾划破了他被烛火摇曳的倒影。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俞云双抿了抿唇:“你睡么?”
“睡的。”卓印清回道。
烛台熄灭,将一切湮没在晦暗之中。
临近小暑,夜晚在凌安城便成了一日之中最舒爽的时候,白日里的燥热在此时散去,即便隔着层层纱幔躺在床榻上,都能感受到习习凉风。
本该是酣睡的时刻,卓印清却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没有丝毫睡意。
身畔的俞云双轻阖着双眸,呼吸声平缓,应是已经入眠了,可眉头却若有似无的蹙起,似是睡得极不安稳。
外面的风声渐起,外间一扇半敞的支窗没有被支稳,每当夜风一重,便被吹得嘎吱直响。
俞云双的呼吸声顿了顿,手不自禁得攀住卓印清手臂,眉头蹙得更紧。
卓印清小心翼翼地从她柔软的臂弯间抽身,起身来到窗前,取下了叉竿将窗牖锁紧,在窗前静静立了一会儿。既已扣紧,那支窗自然安生了许多,卓印清见它不再响了,轻叹了一口气正欲回去,便透过窗牖镂空雕花的缝隙扫到一人正顶着月色远远向这里疾步跑来。
认出那人就是长青,卓印清转身回到内室,从架子上匆匆取了一件外衫便出了厢房。
当卓印清披好衣服阖住木门是,长青刚好疾奔到了他的身边。
见他这个时候出来,长青也来不及多问了,连额头上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便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白蜡丸呈给卓印清,喘着粗气道:“公子,有急信。”
卓印清捏开蜡丸,就着头顶灯笼昏暗的光线一目十行读完,瞳孔蓦地一缩。
往常若是隐阁有什么消息,都是由阿颜或者楚老先生前来探病的时候带给卓印清,这个时辰传来的消息,还用的是白蜡丸,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长青只知道事出紧急,并不知道信件的具体内容,在将蜡丸递给卓印清之后,便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见他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信纸边角,力气大到几乎要将那信纸揉碎,不由咽了一口吐沫,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阁内出了什么事情?”
卓印清却没有答他,反问道:“什么时辰了?”
长青一怔,而后讷讷道:“我方才还听到了有人打更,算来此刻应该已经过了三更半了。”
“三更半……”卓印清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指腹无意识地揉搓着信纸,喃喃自语道,“已经三更半了……”
虽然极力压住了音量,可音调却失了往日里的沉稳。
这是长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模样的卓印清,一直狂跳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想要开口询问,却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扰他,只试探地唤他道:“公子?”
卓印清直接将书信递给了他。
长青没有卓印清的功力,一行一行地将上面的字读过来,当看到信上的“死伤”二字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蒙。
那封信中的内容,自然是关乎齐王彦景的。今夜三更把守四方馆的禁军换班之时,跟随彦景一道入凌安的亲卫队突然异动,由彦景指挥突围。因着卓印清的吩咐,四方馆外一直有隐阁武部监护,所以屈易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一面调派武部前去支援彦景突围出城,一面便遣人为卓印清送来了这封急报。
彦景是否是因为察觉到今上加派禁军看守四方馆而选择铤而走险长青不得而知,只是长青却清楚的知道,不管彦景是出于何种原因,此刻隐阁的部署还未到位,彦景凭借一己之力就想突破禁军封锁,其过程定然凶险万分。倒也难怪沉稳如卓印清,在接到消息的时候也会失态。
又一阵夜风刮过,长青被信上的内容激出了一层冷汗,此刻再被凉风一吹,冷得缩起了脖子。见卓印清仅披了一件单薄外衫立在那里,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长青挠了挠头,向着侧旁移了两步,为卓印清挡住了风,口中劝道:“此刻正值宵禁,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凌安城内的巡防必定会更加森严,现在回隐阁是不行了,公子不若先回去休息,待到宵禁结束了,我便为公子备马车。”
卓印清原本还低头沉吟,在听到了长青的话之后,终于终于抬起头来,眸光汇拢道长青身上,摇头道:“我并不困,休息便不必了。”
而后一瞥紧阖着的厢房大门,卓印清向着不远处的白玉石桌指了指,开口道:“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你且随我去那处坐坐。”
长青应了声是。